“哎呀!二郎回來了!”武大聞聲抬頭,臉上的褶子都笑開了花,忙不迭地揚著手里的帖子,“看!看!都是媒婆送來的!你大哥我,如今也成了香餑餑嘍!”
武松走過去,拿起一張帖子掃了一眼,上面寫著某家姑娘的生辰八字和家世簡述。
“二郎,這都是托了你的福氣!更托了西門大官人的天恩!”武大搓著手,興奮得有些語無倫次,“如今縣里誰不知道,你是我親兄弟,在西門大官人府上做護院的頭領?威風得很!!”
說著,武大眼眶竟有些發潮,伸手想去拍武松那鐵塔似的肩膀,夠不著,武松忙順勢在那條長板凳上坐下。武大這才一把抱住了兄弟的胳膊,聲音帶了些哽咽:
“我原只想著……你莫再四處漂泊,就在哥身邊尋個安穩營生,娶房媳婦,生兒育女……也好叫咱爹娘在九泉下……合得上眼……”
“可你……如今總算……總算熬出來了!好了!好了!”他連說了兩個“好”字,像是要把心窩子里那點酸楚都熨平。忽地,他又小心兮兮地探頭往門外張了兩眼,回身把門虛掩上,壓低了嗓子:
“那天隨你回來的那結拜的義兄義姐……如今可還在?”
武松神色陡然一黯,只強扯了扯嘴角:“早離了清河地界,不知去向。”
武大這才長長吁出一口氣,拍著胸口:“阿彌陀佛!走了好!走了干凈!打頭一遭進門,我就瞧著那二位不是凡胎!兄弟你聽哥一句,少與這等來歷不明的人物廝纏!莫給大官人招禍!哥只盼你安安穩穩在西門府上當著差,積攢些銀錢,也成個家室…哥就是立時閉了眼…死”
這死字一出,武松一只蒲扇般的大手已鐵鉗似的捂住了他的嘴,低喝道:“哥!休得胡吣!今日如此高興,說這些喪氣話作甚!“
武大唔了聲,連說:“對對對,如今咱日子越過與好,不說這些喪氣的事情。”
“那些相親的娘子,聽說連彩禮帶酒席,都是西門大官人給墊的底!這份體面,嘖嘖嘖!”
武大咂著嘴:“那些媒婆精著呢!一聽這茬兒,又見你在西門府上得臉,那眼睛都放光!如今給我說的,再不是什么歪瓜裂棗、寡婦再醮了!都是正經好人家!也不嫌我個子矮了,也不嫌我賣炊餅了!喏,你瞧瞧,這都排上隊了,我這都挑花眼了!”
武松看著大哥那發自肺腑的歡喜,這親情喜悅還是壓過了心中對張青孫二娘夫婦的黯然。
他沉吟片刻,道:“既是有的挑揀,何不尋訪個家道雖敗落了、卻識文斷字、懂些禮數的書香門里姑娘?將來侄兒落地,也好沾點墨香氣,有個讀書的根底。”
武大聞言,卻把頭搖得像撥浪鼓:
“這些日子經過這事,我想得通通的,咱家是甚么根基?祖墳上冒的是炊餅煙!八輩子祖宗都是圍著磨盤轉、跟白面打交道的泥腿子!討個那等酸文假醋人家的閨女?肩不能挑,手不能提,走兩步路怕閃了腰,見點油煙就捂鼻子,整日價捧著個臉,不是傷春就是悲秋,跟個吊喪鬼似的!這日子還過不過了?”
“再說了,人家就算一時落魄,那骨子里的傲氣還在,能真心瞧得上咱這炊餅鋪子?”他頓了頓,正色道,“門當戶對!最要緊是門當戶對!找個能吃苦、會過日子的實誠人家閨女,身體結實,能幫襯著做做炊餅,料理家務。”
“等將來你有了親侄兒,咱哥倆就是勒斷了褲腰帶,也供他進學堂,讀出個功名來!這才是咱武家正經八百的翻身道兒!一步登天?嘿!咱沒那祖墳冒青煙的福分,也消受不起那金枝玉葉!怕折壽!”
武松聽了大哥這番樸實卻又透著世情練達的話,心中微動。大哥雖矮小懦弱,但這份自知之明和對生活的籌劃,卻比他想的要通透。
他點了點頭,那冷硬的臉上也難得露出一絲溫和:“大哥說的是。是我想得虛了,你看準了便是。”
武大得了兄弟贊同,更是歡喜,又拿起一張帖子,絮絮叨叨地比較起各家姑娘來,夕陽那點殘紅,懶懶地潑灑進這低矮的小院,籠著那堆紅紙,照著武大黧黑臉上細密的汗珠和興奮的光。
院子里,那副磨得油亮的炊餅挑子靜靜倚在墻角,空氣里仿佛還殘留著白日里麥面的焦香,武松看著這一切,竟也在這市井的算計與絮叨中,透出幾分從未有過的,沉甸甸的踏實來。
“大哥,我出去會,莫等俺吃飯了。”武松沉聲道,聲音聽不出什么波瀾。
武大郎正沉浸在“挑媳婦”的喜悅中,聞言頭也不抬,只連連點頭:“哎,好!二郎你去忙你的!記得在西門大官人府上好好干!這等安穩工作,可不能怠慢!”
“知道了。”武松應了一聲,他不再多言,轉身走了出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