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湊近前來,壓低聲音,卻掩不住那份熱切:“京城里赫赫有名的李衙內,李拱璧!你道如何?人家是正經官宦子弟,家資巨萬,人物風流!前頭娘子沒了,正要尋個知書達理、品貌端莊的填房!嫂子我一得了信,立刻就想到了你!這可是打著燈籠也難找的好姻緣,一步登天了!”
孟大妗子也在一旁幫腔:“玉樓啊,你守在這里,冷冷清清,有什么指望?那李衙內家,穿的是綾羅綢緞,吃的是山珍海味,丫頭仆婦成群使喚。嫁過去,你就是現成的奶奶,享不盡的榮華富貴!我們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,托了多少人情,才攀上這門親!你千萬莫要錯過了!”
孟玉樓聽著,面上那點哀戚之色漸漸褪去,換上了一層冰霜。
她抬起眼,直直看著張嫂和孟大妗子,嘴角忽然勾起一絲極淡、極冷的笑意。
“呵,”她輕輕嗤笑一聲,聲音不高,卻字字清晰,如同冰珠落地,“好一個‘頂頂好’的去處,好一個‘費心費力’的娘家親戚!嫂子,妗子,你們口口聲聲為我好,為我尋前程。只是……”
她頓了頓,目光如針,刺在兩人臉上:“只是這京城里的李衙內,李拱璧,他究竟是何等人物?是你們親眼見了他的品貌家私,確知他是個良配?”
“還是……有人許了你們大把的好處,攛掇著你們來,哄騙我這寡婦改嫁,好從中漁利?”
“那李衙內若真如你們所說這般好,京城的閨秀、大戶人家的女兒,難道都瞎了眼,輪得到我一個清河縣的寡婦?只怕這‘好姻緣’的底細,你們自己心里也未必清楚,不過是聽人嚼蛆,或是……與人串通好了,來算計我孟玉樓罷了!”
這一番話,如同鋼刀,直直捅破了那層溫情脈脈的窗戶紙,將內里的算計和齷齪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!
張嫂和孟大妗子被戳中心窩,登時臉上紅一陣白一陣,如同開了染坊。
張嫂先跳將起來,指著孟玉樓,氣得渾身發抖:“好!好你個沒良心的孟三兒!我們一片好心,全當成了驢肝肺!”
“你……你竟敢血口噴人,污蔑長輩!那李衙內千真萬確,家世顯赫!我們若有半句虛言,天打雷劈!你自己命苦克夫,我們不怕晦氣替你張羅,倒落得你一頓排揎!真是狗咬呂洞賓,不識好人心!”
孟大妗子也拍著凳子幫罵:“反了!反了!小蹄子,守了幾天寡,倒守出威風來了!敢這么編排長輩?我們圖你什么?圖你楊家那點破銅爛鐵?”
“還不是看你年輕守寡可憐!你倒疑神疑鬼,把我們都當賊防好!好!你既這般不識抬舉,我們從此再不管你死活!任由楊家欺負你!”
兩人氣急敗壞,唾沫橫飛,罵罵咧咧地摔門而去,留下孟玉樓一人,對著滿室空寂,臉上那抹冷笑漸漸化為凄楚,兩行清淚無聲滑落。
張嫂與孟大妗子夾槍帶棒、氣急敗壞的詈罵聲,兀自在耳根子底下嗡嗡作響。
偌大個屋子,登時靜得瘆人,只聽得靈前那盞長明燈,豆大一點火苗兒“撲簌簌”亂跳,映著楊宗錫那黑黢黢的牌位,越發顯得陰森森、冷凄凄,活似個勾魂的判官。
孟玉樓渾身脫了力,一屁股癱在圈椅里,方才那一番疾言厲色的冷笑與詰問,耗盡了她的精氣神兒,也把娘家人臉上那層薄薄的溫情面皮,徹底撕了個稀爛。
此刻,一股子透骨的寒氣才“絲絲”地從腳底板往上鉆,凍得她十根指頭尖兒都木了,麻酥酥沒半點知覺。
這世道,一個寡婦是真真難熬!前有狼后有虎,那有什么親情,全巴不得活吞了自己。
“話是撂出去了,痛快倒是痛快,可這往后……”她死命絞著手里那條素絹汗巾子。
娘家嫂子張婆子,還有那孟大妗子,唾沫星子橫飛,左一個“京城李衙內”,右一個“潑天的富貴”,說得天花亂墜,地涌金蓮。
可她們越是賭咒發誓,急吼吼像催命,孟玉樓心窩子里那團疑云,就越發濃得像化不開的墨汁。
“若那李衙內真個如她們所說是家世清白、人物風流的官宦子弟,肯抬舉我這寡婦做個填房……”
想到此處,一絲兒微弱的、對安穩日腳的向往,如同臘月里凍土下鉆出的一點草芽,在她心尖尖上顫巍巍晃了一下。
若果真是這般,她孟玉樓后半輩子有了倚靠,便是拿出些黃白之物重重酬謝張嫂她們,也是天經地義,她甘心情愿。
然!這念頭剛冒頭,就被一股子更陰更毒的懼意“騰”地壓了下去!
那寒氣活像條濕冷的毒蛇,順著脊梁骨“嘶嘶”往上爬,死死纏住了她的心肝五臟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