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奴家曉得,我李師師又是留官人入宿,又是又是敞著肩窩足兒在官人面前,如今三番兩次這般言語……落在官人眼里,怕是作張作致,假撇清,甚或是……俺們行院里那些姐兒慣使的‘放線釣金鰲’的勾當。”
她嘴角兒牽起一絲兒苦笑,非但沒化開那層冰霜,倒更添了十分的凄楚可憐。
“可正因如此!”她聲兒微微打顫,卻強自穩著,“正因這東京城里,上至達官貴人,下至販夫走卒,雖說是一口一個行首,可誰不道俺李師師是個出生便是賤戶,爛泥中賣歌喉的,是個倚著門框兒賣笑,迎來送往的賤貨!
“我……我才偏要,與大官人您,說句掏心窩子的正經話!”
她深深吸了一口氣,那口氣仿佛要抽干她渾身氣力,眼波兒卻死死烙在大官人臉皮上:
“你!是這頭一個,瞧見奴家這雙足兒的男人!”
她略頓了一頓,眼風兒掃過這間熏得噴香、鋪陳得極精致的臥房,帳幔低垂,衾枕溫軟,處處浸著她骨子里的體香:
“也是……頭一個,踏進奴家這屋子的男人!”
“可我李師師!”她聲氣兒陡然拔高,帶著一絲兒不易察覺的哽咽,“并非旁人想的那般下賤胚子!并非……是個男人就能進得我的房!”
那“下賤”二字從她櫻口里迸出來,帶著自戕般的痛,也帶著一股子孤拐的硬氣。
“今日奴家請官人進來,請官人……看奴的腳,進奴的房,”她方才那股子硬氣忽地泄了,眼里的孤傲被一種近乎搖尾乞憐的哀懇取代了。
她身子向前略傾了傾,聲兒低得像蚊蚋哼哼,帶著掩不住的抖顫:
“全為著……全為著官人畫的那幅畫兒!那畫兒……畫出了奴家自個兒都未曾看清的魂兒……它……它太重了……壓得奴家……心慌意亂,沒了主張……”
一層水霧迅速蒙上了她的眼,她卻死命咬著唇兒,不讓那淚珠兒滾下來,只是那般定定地瞅著大官人,嘴唇兒哆嗦著,最后那句掏心掏肺的話兒,幾乎是用盡了最后一絲氣力才擠出來,帶著種撕心裂肺的哀求:
“奴家不求大官人多看的起奴家,只求……只求大官人你……千萬……千萬莫把我……看扁了、作踐了……”
那“看扁了、作踐了”幾個字,尾音兒已然帶了嗚咽,在這暖香氤氳、靜得能聽見心跳的閨房里,幽幽地打著旋兒,直往人心窩子里鉆。
此刻的她,褪盡了名動京華的花魁風流,只剩下一個孤零零的女子,捧著自己那點子比命還金貴的臉面,向著這個闖入她最隱秘處所的男人,做著最脆弱的袒露,亦是最孤注一擲的掙扎。
那件寬大的男人襖子緊緊裹著她,倒成了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、遮羞布。
大官人肚里暗暗嘆了一聲濁氣。
理解這種心情,正是因為在所有人眼里,名節對這位李行首是可有可無的,或者說早已不存在的東西,這才讓這位李師師更加的在乎。
他自來到這里,從未曾存有過半分看輕人的念頭!莫說是眼前這位艷冠京華、一笑傾城的李行首,便是那街邊討飯的、泥里打滾的,在他眼里,也不過是老天爺胡亂撒下的一把種子,落在肥田瘦地,各自掙扎罷了。
他冷眼瞧著對面這玉人兒,心頭卻像開了個雜貨鋪,五味雜陳。想那后世光景,嘖嘖,只怕是顛倒過來!
眼前這位李師師,若挪到那時節,怕不是要成了個超級大明星?
多少粉絲怕不是為了一張黃牛門票搶破頭的要生要死!
可嘆只是生錯了世道而已!
大官人想到這里,心中又是一嘆,脊背挺得筆直,目光灼灼如炬,斬釘截鐵地道:“絕無此事!只恨這世道昏聵,人心叵測,生生污了清白!若在下心中存有半分輕視李行首之意……”
大官人尚未說完,唇間忽地一軟,竟被一方柔軟的物事堵住了。
定睛一看,原是李師師情急之下,將手中一直絞著的、帶著溫潤濕意的湖絲汗巾,不由分說地按在了他唇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