尤其是衙門口那片開闊地界,簡直成了他們的老巢!三五成群,或蹲或站,叼著草棍兒,斜楞著眼,覷著過往行人,吆五喝六的聲氣、夾槍帶棒的村話,聒噪得人耳朵生疼。
可今日,街面上竟透著一股子難得的清凈!那些個橫眉立目、敞胸露懷、專在街市上討“撞錢”的腌臜潑才,竟似憑空蒸發了。
偶有一兩個縮頭縮腦的閑漢,遠遠覷見西門慶騎著高頭大馬、帶著小廝過來,登時如同耗子見了貍貓,“哧溜”一聲便縮進了旁邊的小巷弄,眨眼沒了蹤影。
寬闊的街道上,只剩下些老實巴交的行人商販,連高聲叫賣的都收了嗓門,透著幾分小心翼翼。
西門慶看在眼里,心道:“這必是昨日戒嚴的聲勢,唬住了這些沒腳蟹。”
卻哪里知曉,真正的“功勞”,大半在身后那鞍前馬后顛顛跟著的玳安身上。
不多時,團練保甲衙門那兩扇黑漆大門已在眼前。與往日門庭若市、潑皮幫閑云集、如蒼蠅逐臭般圍著衙門口嗡嗡打轉的熱鬧景象相比,此刻的衙門門口,冷清得簡直像座斷了香火的破廟!
兩扇大門倒是虛掩著,卻不見往日里那些進進出出、點頭哈腰、專一打探消息、傳遞關節的幫閑身影。
連那守門的幾個兵丁,也都懈懈怠怠,抱著水火棍子夾在胳肢窩里,倚著冰涼的門框石,眼皮子耷拉著,似在打盹,又似魂游天外。
西門慶下了馬,將韁繩隨手丟給玳安,自己整了整衣冠。抬眼望去,只見衙門對面角落里,影影綽綽還縮著一小撮幫閑。
約莫七八個,擠在一處背風的墻根旮旯里,腦袋緊挨著腦袋,龜縮在一處,不知在嘀咕些什么勾當。
那聲音壓得極低,像一群蛐蛐兒在草棵子里唧噥,窸窸窣窣,斷斷續續,只偶爾順風飄來一兩句零碎話頭聽不真切,
西門大官人覷著衙門口那副冷清腌臜模樣,眉頭便擰成了疙瘩。
朝玳安招了招手,那小子立馬屁顛屁顛湊到馬前。大官人俯下身子,咕咕噥噥吩咐了一通。
玳安雞啄米似的點著頭,眼珠子滴溜溜亂轉,顯是領會了主子的意思。
吩咐罷,西門慶也不下馬,只把馬鞭子朝團練衙門斜對過一指——那里正戳著一座兩層門臉的酒樓。
他自個兒一勒韁繩,潑剌剌便踱了過去。酒保見那青菊馬毛色發亮,大官人一身富貴,干忙迎了過來,讓馬夫牽過馬去,點頭哈腰引大官人到樓上臨街一個敞亮閣子里坐了。
大官人也不點酒菜,只叫先沏壺滾茶來。待酒保退下,他便從懷里摸出一錠大銀,像個壓手的小元寶。
西門大官人將它托在掌心,五指翻動,那銀錠便在他掌心里骨碌碌打起轉兒來,活像只不安分的老鼠。
他手腕子暗暗較勁,筋肉微繃,顯是在練他那手“沒羽箭”的腕上功夫。一雙眼睛,卻似有似無地瞟著衙門口的方向,靜待下文。
約莫一盞茶的功夫,樓梯板“噔噔噔”一陣亂響。只見玳安那猴崽子,引著三個人,氣喘吁吁地爬上樓來。
那三人遠遠便站住了腳,縮在樓梯口的陰影里,鵪鶉似的,半步不敢近前。玳安獨自緊走幾步,蝦著腰湊到大官人跟前,拿手半掩著嘴,壓低嗓門兒,帶著三分得意七分諂媚地悄聲道:
“回大爹,按您老的吩咐,小的可著勁兒踅摸了半晌,總算篩出這三個寶貝!別看縮頭縮腦的,都是衙門口滾釘板的老幫閑!肚里墨水興許欠奉,可街面上的溝坎兒、衙門里的陰私勾當,門兒清!對這整個京城的事,是頂頂知局的了!”
西門大官人手指捻著那錠沉甸甸的大銀,骨碌碌轉個不停,眼皮微抬,帶著幾分考校的意味,慢悠悠問:
“哦?”他朝樓梯口那三個幫閑方向努了努嘴,“爺倒要聽聽,你是如何知道他們頂頂知局的?”
玳安一聽主子垂詢,腰桿子下意識挺直了幾分,臉上堆起“這事兒辦得漂亮”的笑,脆生生道:
“回大爹的話,小的機靈著呢!京城魚龍混雜,光看皮相哪能辨出真章?小的就拿這京城里頂頂難打聽的——那些個隱秘事體,一個個挨著去試他們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