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師太多禮了。信女姓秦,京城人氏,路過寶剎,眼見天色向晚,想借貴庵一處清凈地方,暫歇一宿,不知可叨擾得?”
“方便!方便!一萬個方便!”凈虛師太應(yīng)得又快又脆,生怕貴人反悔似的,“方便!方便!秦奶奶這等貴客臨門,正是小庵的造化,蓬蓽生輝!佛祖也歡喜!”
她側(cè)著身子,腰彎得恰到好處,引著路:“快請奶奶里面奉茶歇息。這外頭亂糟糟的,都是些粗夯工匠,沒得沖撞了奶奶。”
一行人穿過尚在施工的前院,繞過堆放的物料。凈虛一面小心引路,一面賠著小心:“奶奶恕罪,庵里正在擴(kuò)建幾間禪房和一座藏經(jīng)閣,實在是亂了些。怠慢之處,萬望奶奶海涵。”
秦可卿由寶珠、瑞珠左右攙著,蓮步輕移,裙裾間環(huán)佩叮咚,如碎玉落盤。
她眼風(fēng)掃過那些新起的屋舍,但見那梁柱粗得合抱,門窗上雕的花鳥也精細(xì)活泛,絕非尋常小廟的手筆,心下微動,便隨口問道:“師太這庵堂修得倒好生齊整氣派,想必是香火旺盛,菩薩靈驗的緣故?”
凈虛師太一聽這話,那張面團(tuán)臉登時笑開了花,如同秋日里怒放的黃菊。
“這觀音庵原也是古剎!”她湊近些,壓低了嗓門,那聲音里卻藏不住一股子邀功請賞的諂媚勁兒,唾沫星子幾乎要濺出來:
“阿彌陀佛,托菩薩洪福,也全仗著十方善信大老爺、太太奶奶們發(fā)心護(hù)持!……說起來,小庵能有今日這點子微末佛光氣象,可真真兒要拜謝一位活菩薩般的大施主——西門大官人!”
“西門大官人?”秦可卿腳步略停,螓首微偏,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訝異,“可是那位開著偌大生藥鋪的西門大官人?”
“哎喲!正是正是!奶奶竟也識得西門大官人?”凈虛師太心頭一喜,暗道莫非是金主的相熟?腰身不由得又軟下三分,嘴里更是滔滔不絕,恨不得把西門慶夸出花來:
“這位西門大官人,可是咱們清河縣頭一份兒的財神爺!為人最是慈悲心腸,樂善好施,那敬佛的誠心,比廟里的長明燈還亮堂!他老人家眼見小庵殿宇破敗,菩薩金身都蒙了塵、掉了色,菩薩跟前連盞好燈油都供不起,立時便動了惻隱,許下大愿,要捐資重修,給菩薩重塑金身!”
“您瞧這新起的禪房、藏經(jīng)閣,還有后面正在描畫的大悲殿壁畫,一應(yīng)磚瓦木石、工匠工錢、佛像貼金,皆是西門大官人慷慨解囊,舍下的香火銀子!真真是功德無量,菩薩也必保佑他福壽綿長,子孫滿堂!”
凈虛說得口沫橫飛,言語間對那“西門大官人”的推崇敬仰,幾乎要溢出來。
秦可卿心道:“就知他神醫(yī)妙手,仁心仁術(shù),卻不想還有這樂善好施的菩薩心腸。”
凈虛師太引著秦可卿主仆三人,穿過尚在叮當(dāng)作響的前院,繞過堆放的木料磚石,轉(zhuǎn)入一條青石小徑。
小徑盡頭,是一處小小的獨立院落,幾間禪房掩映在幾株虬枝盤曲的老梅樹下,雖也看得出是新近粉飾過的白墻青瓦,卻比前頭清凈雅致許多。院中青苔斑駁,幾竿翠竹倚墻而立,頗有些出塵之致。
第121章【聞山語】盟主賀,加更大章!
秦可卿正待舉步,忽見其中一間禪房的門簾輕挑,走出一個人來。這人一出現(xiàn),仿佛連這傍晚微寒的空氣都凝滯了幾分。
只見她頸兒白生生、細(xì)長長,似一截上好的羊脂玉瓶兒。僧衣寬大,卻掩不住底下那一段楊柳腰肢,柔若無骨,走動間款款擺動。
胸脯兒雖被那素凈僧衣和比甲裹著,依舊微微墳起一道柔潤的曲線,透著一股子未馴的生機(jī),與這佛門清凈地格格不入,偏又勾魂奪魄。
一張臉兒眉目如畫,尤其一雙眸子,澄澈清冷,如同山澗寒泉,目光掃過之處,帶著一種疏離的審視。
手中托著一個成窯五彩小蓋鐘,身后跟著一個面容清秀的小丫鬟和一個頭發(fā)花白、衣著干凈體面的老嬤嬤。那丫鬟手里捧著個填漆托盤,上面放著一個造型古拙的紫砂壺,老嬤嬤則提著一個紅泥小火爐。
秦可卿心中暗暗納罕:好一個絕色的姑子!這通身的氣派,竟比那公侯府邸里嬌養(yǎng)的小姐還要矜貴幾分。更奇的是,既是出家人,為何帶發(fā)修行?還帶著丫鬟婆子伺候?分明是富貴小姐在庵堂里另辟了香閨。”
凈虛師太一見此人,臉上堆起的笑容瞬間添了幾分小心和討好,連忙上前幾步,合十道:“阿彌陀佛!擾了妙玉師父清修?今日庵里來了位貴客,是京里的秦大奶奶,要在咱們這兒借宿一宿。貧尼正引奶奶到這邊清凈禪房安置。”
那妙玉聞言,眼皮都未曾抬一下,只將目光淡淡地投向院角一株含苞待放的白梅,聲音清泠如玉磬相擊,不疾不徐:
“哦?前頭大興土木,斧鑿之聲震耳欲聾,貧尼只當(dāng)這觀音庵要改作木匠作坊了。原以為這般市聲鼎沸,只污了我這點子蒲團(tuán)清靜,不想竟還有‘貴客’肯屈尊降貴,來這塵囂滾滾之地尋什么‘清凈’?””
她特意在“貴客”二字上微微一頓,語帶一絲不易察覺的譏誚。
凈虛師太臉上笑容未減半分:“師父說笑了,說笑了……都是為了菩薩金身,為了十方善信有個好去處,一時吵鬧些,菩薩也不怪罪的,還請師父和秦奶奶多多包涵,多多包涵。”
妙玉這才緩緩轉(zhuǎn)過臉來,目光在秦可卿身上只輕輕一掠,如同微風(fēng)拂過水面,未作停留,便又落回手中的茶盅上,仿佛那茶盅上的彩繪比眼前活色生香的美人更值得玩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