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莫說是你一個嬌滴滴、嫩生生、全無半點依傍的女流,便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,鐵打的羅漢,日日浸在這等吃人不吐骨頭的腌臜地界里,怕也熬得油盡燈枯,熬成一把枯柴…何況是你?”
“這豪門大院真真是…作孽!”
秦可卿怔怔地望著西門慶,那張原本蒼白的芙蓉面,此刻更是褪盡了最后一絲血色,連那點慣常惹人憐愛的唇上胭脂,也失了顏色。
眼前這個看起來風流邪氣的男人,卻字字句句都像燒紅的銀針,狠狠扎進她心尖最嫩的那塊肉里!
又像一把淬了冰的薄刃,將她死死捂著早已腐壞的傷口血淋淋地一層層挑開!
“他…他竟全知道…竟全知道!”
闔府上下,誰不道她秦可卿是個“身子骨兒嬌嫩”、“需得仔細將養”的玉人兒?
一碗碗苦得鉆心的藥湯子灌下去,一匣匣金貴得晃眼的燕窩參茸送進來,老祖宗慈眉善目地拍著她的手說“放寬心”,婆婆皮笑肉不笑地囑咐“好生養著”…
她們只當自己是個琉璃盞兒、玉觀音,一碰就碎。
何曾想過自己這副玉琢冰雕的皮囊底下,裹著的是一顆日日被油煎火燎、被鈍刀子慢剮的心!
她守的是萬丈冰淵!她咽的是裹著蜜糖的砒霜!她身邊是披著人皮的豺狼!這錦繡牢籠、腌臜魔窟,她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,連一聲痛哼都不敢逸出唇齒!
“嗚——!”
秦可卿再也顧不得什么身份體統!她猛地仰起那張傾國傾城的臉,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珍珠,又似決堤的春潮,洶涌澎湃地奪眶而出,瞬間沖刷掉脂粉,在蒼白的臉頰上留下縱橫交錯的、驚心動魄的濕痕。
那僅存的矜持和禮節,讓她雙手死死捂住自己那張櫻桃嘴兒,哭得梨花帶雨、我見猶憐的臉,肩膀無助地聳動著。
幾縷濡濕的鴉鬢青絲黏在汗濕的玉頸和香腮邊。
她縮成一團,哭得肝腸寸斷,哭得氣噎聲嘶,仿佛要將這錦繡年華里浸透的苦汁,熬煎的委屈,在這一刻,對著這個唯一看穿了她的男人,盡數傾倒、宣泄出來!
天爺開眼!這茫茫濁世,終究還有一個人——
知她!懂她!
大官人靜靜坐著,任她哭得云鬢散亂、香肩聳動,那腰肢兒顫巍巍似風里柔條,他也只屏息凝神,未吐一字。
他最是明白,這經年累月淤塞在五臟六腑里的愁緒,恰似陳年淤塞的河道!
最是狠絕、也最是見效的法子,便是任那堤壩崩決,由著那積郁了不知多少時日的苦泉,自個兒奔涌傾瀉!待那苦水流盡了,心竅自然也就空明通透了!
也不知過了幾時,才漸漸轉作斷斷續續的抽泣,最終化作細若游絲的嗚咽。
那副方才還抖得如同風中落葉的嬌軀,此刻也慢慢平靜下來,只余削肩偶爾細微地一聳,恍若疾風驟雨后殘荷上滾動的最后一滴水珠。
只見這絕色無雙的玉人兒,方才那般驚天動地的慟哭,竟似將她從里到外滌蕩了一遍!
那張原本蒼白得毫無生氣的芙蓉面,此刻竟暈開了兩團極自然的胭脂,恰似雪地里兩朵含露海棠!
淚痕猶在,蜿蜒在那吹彈可破的粉腮,平添了幾分新荷承露后的嬌慵與楚楚。
那雙曾哭得桃兒似的杏眸,此刻水光瀲滟,嫵媚風流!
真真是:淚洗鉛華現真容,病西施化醉玉環!比那素日里端著架子的端莊模樣,不知要活色生香多少!
大官人柔聲道:“哭好了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