姑娘們尚且羞得面紅耳赤不敢深議,這些小蹄子們,私下里嚼起舌根來,卻沒了顧忌。
這風流旖旎的詞句,配上“西門大官人”這名號,如同滾油鍋里滴進了冷水,經由這些丫鬟婆子添油加醋、口耳相傳,不消兩三日,竟像長了翅膀,飛出了榮寧二府的高墻深院,直撲向那市井坊間,茶樓酒肆,勾欄暗巷。
這兩闕詞,連同“西門大官人”的名號,真正是鬧得滿城風雨,沸沸揚揚,竟然還引起了京城幾位包括李師師在內的絕色歌姬舞姬名頭之爭,成了京城里最勾人遐思的一樁“風流公案”。
這是后話再表。
且說這后院內,眾位金枝玉葉被那纏綿詞句勾動了懷春心思,各自肚腸里翻騰著不足為外人道的小九九,面上卻只浮著薄薄一層羞紅。
園子外頭,那待客的花廳里,卻是另一番光景。
林如海與賈政這對老友,分賓主落座。香茗剛奉上,寒暄不過三兩句,話頭便如秤砣落水,直直沉到了那波譎云詭的朝堂政局上。
“唉——!”林如海未語先嘆,這一聲長嘆,像是從五臟六腑里擠壓出來,帶著沉甸甸的濁氣,把花廳里熏染的蘭桂香氣都攪得渾濁了幾分。
“亂?。。。 彼畔虏璞K,那青花瓷底磕在紫檀小幾上,發出“咯”一聲輕響,顯出心底的焦躁:“如今的朝堂,真真是一個‘亂’字了得!”
林如海端起那盞早已涼透的茶,啜了一口,只覺得滿嘴苦澀,如同咽下這渾濁的世道。
他嘴角扯出一絲近乎譏誚的弧度,聲音壓得極低,卻字字帶著沉甸甸的寒意。
“說起這禍根,”林如海眼中閃過一絲追憶與更深的譏諷:“還得扯到熙寧年間那位拗相公。他老人家懷著一腔‘富國強兵’的熱腸,瞧這大宋江山像個百病纏身、步履蹣跚的病夫,便開了劑猛藥——‘新法’!青苗、免役、保甲、市易……樁樁件件。”
“自此開啟了新黨舊黨之爭,新黨要變法,舊黨要守成,雖都夾著私貨,好歹還扯著塊遮羞布,爭的是個‘理’字?!?/p>
林如海又嘆了口氣:
“你我皆知,那場轟轟烈烈的新舊黨爭,如今看來,【元祐黨人碑】已立!明面上看,是新黨大獲全勝了。舊黨那伙子‘祖宗成法不可變’大員們,死的死,貶的貶,流放的流放,朝堂之上,放眼望去,似乎盡是些銳意‘革新’的面孔?!?/p>
他話鋒陡然一轉,那譏誚之色更濃,眼神卻銳利如刀,仿佛要刺穿這表面的平靜:“可你瞧瞧,這天下,這朝堂,可曾因此清明了半分?非但沒有!反而比那明火執仗、壁壘分明的爭斗年月,更亂了十倍不止!”
賈政捻著胡須,眉頭鎖得更緊,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,喉間發出一聲沉悶的“嗯”。
林如海身子微微前傾,那股子混著墨香與參味的濁氣再次逼近:“為何?皆因那黨爭的根子,非但沒除,反倒爛得更深,藏得更毒了!”
“早年間,新黨舊黨,好歹還頂著個‘為國為民’的幌子,旗幟也算鮮明。你要變法,我便守舊,雖斗得你死我活,刀光劍影都擺在明處,是敵是友,一眼便知,反倒爽利!”
“如今可好!明面上的‘黨爭’是沒了,可那些腌臜算計、傾軋構陷,全都沉到了水底下!面上一個個都是‘忠君體國’、‘和衷共濟’的模樣,背地里呢?全是借‘黨爭’之名,行傾軋之實!”
“管你新黨舊黨出身,只要擋了他的路,礙了他的眼,奪了他的利,立刻就能給你扣上一頂‘舊黨余孽’的大帽子!那奏章彈劾,如同淬了毒的暗箭,不知何時就從哪個犄角旮旯射出來,防不勝防!”
“這還不算!”林如海眼中閃過一絲更深的憂慮,“如今這潭渾水里頭,攪和的東西更多、更臟了!”
“太子之位雖定,但遲遲未決,官家對太子冷面相視,卻疼愛‘工于詩畫,擅長琴棋’的鄆王,眾所皆知!”
“官家更是一口一個‘鄆王吾之替身也’,不但王位升得如此之快,更官至太尉,眼看就要受封太傅。”
“這兩位皇子背后各有勢力,站隊押寶,暗通款曲,這‘擁立’之功,可比什么‘新法’‘舊制’更能讓人一步登天,也更能讓人萬劫不復!”
“非但如此,文武之爭也愈演愈烈,勛貴將門,看著新黨掌權,文官勢大,心里頭能痛快?彼此掣肘,互相拆臺,軍國大事也成了爭權奪利的籌碼!”
他冷笑一聲:“如今這朝堂之上,哪里還有什么‘政治主張’、‘理想抱負’?全是赤條條的利益!”
林如海頹然向后靠去,望著花廳藻井上繁復的雕飾,眼神空洞:“亂啊,亂得如同一鍋煮爛了的雜碎湯!你中有我,我中有你,敵友莫辨,忠奸難分!”
“別看蔡,梁,何,童幾人看起來牢牢抱在一起,可誰都想要更上一步,把蔡趕下來?!?/p>
“我們這些身處其中,如履薄冰,稍有不慎,便是粉身碎骨,連骨頭渣子都要被人嚼碎了吞下去!這般光景,比那明刀明槍的黨爭,兇險何止百倍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