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至于左掌,肉質松散寡淡,相去甚遠。此外,前番烏家莊上繳來的人參,雖形似粗壯,然細察之下,內里多有空泡,參須亦顯稀疏;”
“所謂靈芝,品相孱弱,形如稚蕈,藥性微乎其微。此等貨色,實難充作貢品或入藥。”
最后幾句,他陳述得清晰有力,將烏進孝的欺瞞坐實。
“好!好個烏進孝!”鳳姐猛地一拍炕桌,“咣當”一聲震得茶盞亂跳,她“騰”地坐直身子:
“真當我是那廟里的泥胎木塑,只吃香火不開口么?這些熊掌的貓膩、參茸的虛妄、庫房里那些壓箱底的山珍……”
她手指狠狠戳著那張紙,“賴大,你給我一樁樁、一件件,白紙黑字,滴水不漏地記死了!我倒要挪動挪動,親去那烏家莊走一遭!看看那個膽邊生毛的奴才秧子,敢在老娘的眼皮子底下,耍這等瞞天過海的把戲!怎么給我個交代!”
賴大神色肅然,深深一揖:“是,奶奶。小的這就去辦,必定樁樁件件,詳實記錄在案。”
他躬身穩步退出,腳步雖快,卻不見絲毫倉惶,唯有那微蹙的眉頭泄露了此事的棘手。
暖閣里剛靜下片刻,那厚重的猩紅氈簾子“唰啦”一聲,裹著一股子臘月的寒氣被猛地掀開!
冷風里撞進一個穿著青緞子羊皮襖的婦人,正是專替鳳姐在外面放印子錢、勾連地下營生的來旺媳婦。
她雖是個仆婦,眉眼間卻帶著市井潑辣的悍氣,此刻那張臉卻煞白得如同剛刷過的墻皮,也顧不得禮數,幾步搶到炕前,“噗通”一聲跪倒在地,聲音又尖又顫,帶著哭腔:
“我的活菩薩奶奶!塌……塌了天了!城西那幾處咱們占著大股的錢窟窿,還有那幾家吞了咱們血本銀子的賭檔……今兒一早,雞還沒叫全乎呢……全卷包燴了!”
來旺媳婦拍著大腿:“說是…,奔了清河縣那兔子不拉屎的地界去了!”
“說是……說是京城這陣子風頭緊得能勒死人,先去清河縣避避,等風平浪靜了再說!”
“清河縣?”鳳姐先是一愣,太陽穴突突直跳。
來旺媳婦帶進的那股子冷風,像淬了冰的針,扎得鳳姐腦仁突突地跳。
“清河縣…清河縣…”鳳姐嘴里反復咀嚼著這三個字,牙關咬得死緊,腮幫子都酸了。
眼前卻不受控制地翻騰起另一本賬:
年底!眼瞅著就到年底了!府里上上下下幾百口子,月錢、年賞、各處的節禮、采買年貨、預備老太太、太太們的壽禮……樁樁件件都是錢!
公中的賬上早就是個空殼子,全指望著她挪騰周轉。那幾筆放出去的重利,本就是她拆了東墻補西墻,預備著年底填窟窿的急錢!
本想著放進地下錢莊和賭場準備吃一些利錢,如今……如今竟讓人連鍋端了!
這念頭一起,鳳姐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,激得她渾身一哆嗦。這要是堵不上……年底對賬的時節,那些個眼紅心黑的,還不把天捅破了?
賈璉那個沒囊氣的混賬,老太太、太太們面前……她王熙鳳當家奶奶的臉面,連同這些年苦心經營攢下的體己、威嚴,怕是要被撕得粉碎,丟在地上任人踩踏!
“嘶……”一陣尖銳的刺痛猛地攫住了她的太陽穴,像有根燒紅的鐵釬子在里面狠狠攪動。
鳳姐眼前一黑,身子晃了晃,下意識地用手死死抵住額角,指甲幾乎要嵌進皮肉里。
這頭痛的毛病,自打她接過這千斤重的擔子,就沒消停過,只是今日來得格外兇惡,帶著催命的架勢。
冷汗瞬間濡濕了她鬢角細碎的絨毛,胭脂也蓋不住臉色的灰敗。
“奶奶!”一直侍立在角落陰影里的平兒,見狀心猛地一沉,慌忙搶步上前,伸手穩穩扶住鳳姐搖搖欲墜的身子。入手只覺得主子手臂冰涼,還在微微發顫。
“不妨事…”鳳姐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,聲音都虛飄了,帶著強忍痛楚的嘶啞。她閉著眼,大口喘著氣,試圖壓下那股翻江倒海的眩暈和劇痛:“走,去天香樓,該出發了!”
平兒不敢多言,只用力支撐著她,另一只手輕輕替她揉著太陽穴,指尖冰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