還有一小碟腌得琥珀透亮、撒著熟芝麻的醬腌蓑衣蘿卜,酸甜脆爽,最是解膩開胃。
團團簇簇,葷素得宜,色香俱全。
大官人被這脂粉香、飯菜香、暖融融的炭火氣一裹,耳邊聽著月娘這全然跳過了外頭腥風血雨、只關切他饑寒冷暖的溫言軟語,鼻中嗅著那燉得酥爛的老鴨湯濃香,心頭哪怕還有煩悶,竟似被一只溫軟的手輕輕拂去,消散了大半。
他緊繃的肩背松泛下來往那主位上一坐。
月娘自己緊挨著坐了,口中絮絮叨叨,說的盡是那熨帖到骨子里的家常暖話:
“官人你是不知!我們幾個并這一桌子的熱湯熱飯,眼巴巴盼了這大半日,腸子都等得絞成麻花了!”
她伸出纖纖玉指,虛點著侍立一旁的金蓮、桂姐、香菱,笑罵道:“雪娥在灶下,不知添了幾回柴火,生怕湯冷了,肉老了。這三個小蹄子,更是倚著門框子,望穿秋水,嘴里不知念叨了八百遍‘爺怎地還不影兒?’‘爺的腳步幾時到門?’耳朵都快被她們磨出繭子來了!”
大官人看著滿桌珍饈和環繞的嬌妻美婢,心頭更是舒泰,故意笑道:“你們幾個!餓了便先吃是正經,巴巴兒等我作甚?豈不餓壞了身子?”
月娘聞言,水杏般的眼睛一橫,帶著幾分嬌嗔,那藏在袖中的手兒,指甲在大官人臂膀的綢衫上輕輕一陷:
“官人竟連今兒是什么日子都渾忘了?今日可是‘十月節’——立冬!”雖算不得什么大節慶,,可咱們大宅,自有規矩體統!”
“你若出門應酬,事先有個交代,我們自不必像個木頭人似的干等。可今兒個,天還墨黑著你就悄沒聲出去了,連口熱茶都未用!這頓飯,如何也得等你回來,一家人齊齊整整地吃!”
月娘也做小便拿起一雙鑲銀頭的烏木筷子,小心地撥弄那捧盒里的熊掌,對大官人道:
“官人快嘗嘗這個。說來也是巧,你在京城時,來保前幾日從扈家莊回來的路上,被幾個山里的其他莊客攔著兜售野味,來保見這熊掌賣得比市面上便宜了好些,想著官人好這口,便做主買了四只回來。今兒官人回來,雪娥手腳麻利,緊著先整治了一只給官人嘗鮮,還有三只鎮在冰窖中。”
月娘一邊說,一邊用筷子尖輕輕點了點那熊掌厚實處:
“官人瞧,這可是上好的右熊掌!常言道‘左鹿右熊’,這右掌因那熊慣常用它掏蜜、捋果子吃,活動得多,筋肉活絡,膠質尤其豐腴厚潤,最是滋補養人。”
“雪娥也是下了功夫的,先用上好的金華酒并陳年花雕泡了一宿,去了那山野腥臊氣,又拿火腿老母雞湯煨了足足大半日,直煨得骨酥肉爛,形散而神凝,味兒都吃進去了。臨起鍋前,又淋了一勺收得濃稠的野蜂蜜汁提亮增香,這才得了這品相滋味兒。”
說話間,月娘已用銀刀和小勺配合著,靈巧地將那熊掌最肥厚軟糯、顫巍巍如同琥珀凍子般的前掌部分剔下幾塊來,連著那晶瑩濃稠、幾乎能拉絲的膠汁,穩穩當當地送到大官人面前的定窯碟子里,溫言道:“官人嘗嘗,看雪娥這火候滋味兒可還對路?”
說完又對站著的金蓮香菱三人說道:“你們也坐下吃吧,今個是立冬小節。”
三人連連搖頭說不敢。
大官人也哈哈一笑,指著旁邊的繡墩對金蓮香菱三人道:“怕什么?大娘也難得開口叫你們坐,就坐下!今日既是立冬當是家宴,不拘那些虛禮。也嘗嘗這熊掌,稀罕物兒。”
大官人發了話,金蓮和香菱桂姐兒三人這才敢挪步。
三人坐下只見那捧盒里的熊掌更是流光溢彩,異香撲鼻。
也是餓了大半日的三個小人兒肚里饞蟲早被勾了起來,卻不敢伸筷子,眼角余光卻忍不住往那珍貴的熊掌上瞟。
大官人先呷了一口溫熱的金華酒潤喉,這才舉起筷,夾起一塊月娘布來的熊掌肉。
那肉顫巍巍、亮晶晶,裹著濃汁,放入口中,只覺酥爛無比,入口即化,濃郁的膠質混合著酒香、肉香、蜜香、火腿雞湯的醇厚鮮香,瞬間在舌尖彌漫開,端的是人間至味。
他滿意地瞇起眼,對月娘道:“嗯!好!雪娥這手藝越發精進了!這熊掌煨得地道,滋味兒都進去了!這酒也不錯,綿軟醇厚。你也嘗嘗這掌肉。”說著,也給月娘布了塊。
忽地,他筷子一轉,竟從那盤子里又接連夾起三塊油亮軟糯的熊掌肉,一一分送到金蓮、桂姐、香菱面前的小碟子里,笑道:“都別傻愣著,這好東西,你們也嘗嘗鮮!”
三個小蹄子受寵若驚,慌忙欠身道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