鳳姐說到這里,猛地剎住話頭,警惕地掃了一眼緊閉的門窗,她俯下身,聲音壓得更低:
“連你想見那西門大官人,我擔著天大干系的事都替你周全了!如今倒好!心里有事連我都不肯吐露半個字?我這一片滾燙的真心,倒真真是喂了……喂了你這不識好歹、沒心肝的……”
秦可卿被鳳姐這番連珠炮似的質問,尤其是提到“那等事”,羞得滿臉通紅,如同染了最艷的胭脂。
她慌忙也站起來,又急又臊,忍不住攥起小拳頭,在鳳姐胳膊上不輕不重地捶了兩下,嗔道:“嬸子!你……你渾說什么呀!誰不識好歹了!”
她看著鳳姐猶自氣鼓鼓、卻分明帶著委屈和關切的臉,心知這位嬸子雖潑辣,待自己卻是真心實意的好。
她咬著唇,眼神掙扎了半晌,終于像是下定了決心,湊到鳳姐耳邊,聲音細若蚊吶,帶著前所未有的鄭重:“嬸子……我若說了,你……你發誓!爛在肚子里,任他是誰,天王老子來了也絕不能說!否則……否則……”
鳳姐見她如此鄭重其事,正色道:“好!我發誓!今日蓉哥兒媳婦對我說的話,我王熙鳳若有半句泄露,叫我……”她頓了頓,發了個狠誓,“叫我爛了舌頭!不得好死!快說!”
秦可卿這才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,又帶著深深的憂慮,再次貼近鳳姐耳邊,氣息都有些不穩:
“嬸子……我總覺得……這封號……其實未必沒有人不感到奇怪,只是……只是不敢說,或者……不愿深想罷了。”
“封號?賢德妃怎么了?”鳳姐心頭一跳,追問道。
秦可卿的聲音更低:“賢德妃……這‘賢德’二字……嬸子細想想,歷朝歷代……要么是‘賢妃’,要么是‘德妃’……這‘賢德’二字合為一號……倒像是……倒像是……”
她說到這里,仿佛耗盡了所有勇氣,再也說不下去,只是抬起一雙含愁帶懼的妙目,定定地看著鳳姐。
鳳姐起初還有些茫然,但“歷朝歷代”、“賢妃”、“德妃”幾個字眼像冰錐一樣刺入她腦中。
她飛快地在心里把見過的、聽過的封號都過了一遍——是啊!單字封號才是常理!雙字封號……“賢德”……這聽著……這聽著……像是。
謚號!
這個極其不祥的念頭如同冰冷的蛇,瞬間纏住了鳳姐的心臟!
她臉上的血色“唰”地一下褪得干干凈凈,煞白一片,她猛地抓住秦可卿的手,那手冰涼,兩人都在微微顫抖。
鳳姐的嘴唇翕動了幾下,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,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頭頂,方才滿心的得意和歡喜,瞬間被凍成了冰塊,沉甸甸地墜在腔子里。
卻說西門大官人帶著玳安打馬經過獅子街,正待往自家綢緞鋪里去。
行至那大長腿孟玉樓的布莊前,猛可里勒住韁繩——只見那往日里門庭若市、笑語喧嘩的鋪面,此刻竟是大門緊閉!
兩扇黑漆門板關得嚴絲合縫,門閂閂得鐵緊。
西門慶騎在馬上,不由得瞇起了眼。
來到自己那綢緞鋪,掌柜徐直,便一路小跑著到了馬前。
大官人馬鞭虛虛一點那緊閉的布莊:“那孟家娘子的鋪子,怎地關得這般早法?”
徐直忙不迭地回話,腰彎得更低了:“回東家的話,有些蹊蹺!昨兒個下午,約莫申牌時分,小的親眼瞅見那孟娘子鋪里的伙計,手腳麻利地收了幌子、上了門板,閂得那叫一個結實!”
“孟娘子自個兒也露了面,臉色瞧著……倒也說不上不好,就是沒甚笑意,指揮著關門,匆匆便坐了小轎往家去了。”
西門慶眉頭擰得更緊,正待再細問幾句孟玉樓昨日關門時的情狀,只聽得身后傳來一聲清清脆脆、猶如新鶯出谷般的喚聲:
“掌柜的——!你這里可有尋常綢緞?不要那頂頂好的、金貴得碰不得的,只消是尋常人家使得的、經磨耐洗的就成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