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膝行著往前挪蹭了幾步,直挪到那冰涼金磚地的邊沿,方將那禮帖高高舉過頭頂:“翟老爺,禮……禮單在此,恭請大老爺過目。”
翟謙眼皮也不曾抬,只伸過兩根保養得宜、指甲修得光潤的手指,先拈起那份題著“敬呈恩相蔡太師鈞啟”的禮帖。
他展開那泥金紅箋,目光如同兩把冰冷的小秤,一行行、一列列地細細稱量過去。
那原本如同白凈面團兒似的臉上,一絲兒表情也無??粗粗?,卻見他喉結微不可察地一動,嘴角邊那緊繃的皮肉,竟似冰河初裂般,透出一絲極細微、幾乎捉摸不著的松快滿意來,如同冰面底下悄然游過一尾小魚。
他鼻子里若有若無地“唔”了一聲,將那禮帖輕輕放在紫檀大案的一角,如同擱下一件不甚緊要的物事。
接著,這才慢悠悠地拿起第二份禮帖。
那帖子上“敬奉翟大管家臺啟”幾個泥金大字,在書房幽暗的光線下,竟似比方才那份更晃眼些。
翟謙的目光甫一落在那單子上,捏著紙角的指頭,仿佛被那紙上的分量墜了一下,立時便穩如磐石。他那兩道修剪得極齊整的眉毛梢尖兒,幾不可察地向上微微一挑,如同蜻蜓點水。
目光在“血燕十匣”、“遼東野山參八對”等字樣上,如同生了根,多停留了那么一息半刻。
這份禮既比給太師的多了兩樣,又恰合時宜的服帖。
看著看著,他那薄薄的嘴唇邊,竟牽起一縷若有若無、似笑非笑的細紋,如同風吹過古井水面。
待看到末尾,只見翟謙手腕子極其自然地一翻,那份泥金紅帖便如同生了眼睛、長了翅膀一般,悄無聲息地、滑不留手地,鉆進了他那玄色錦袍寬大袖筒的深處,仿佛泥牛入海,再無一絲痕跡。
“嗯——”翟謙終于開了金口,那聲音不高,卻似金玉相擊,帶著一股子沉甸甸的份量,砸在書房里,“西門大官人……倒是個有心的。”
來保和玳安伏在冰冷堅硬的金磚地上,只覺得那“有心”二字聽在耳中,比天籟還悅耳,卻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,只把額頭死死抵著地磚。
“起來回話罷。”翟謙的聲音恢復了那種聽不出水深的平淡。
兩人如蒙皇恩大赦,口中連稱“謝大老爺恩典”,這才從地上爬將起來,垂著雙手,連眼皮也不敢撩起半分,只敢盯著自己那沾了灰的鞋尖兒。
翟謙慢條斯理地端起那成窯五彩小蓋鐘,呷了一口溫熱的雨前龍井,潤了潤喉嚨,這才開始提點那覲見太師的緊要關節:
“…太師爺他老人家,這幾日精神頭兒還算健旺。只是爾等切記,見了太師,問一句,答一句,如同那鋸了嘴的葫蘆,萬不可多言半句,更不可妄語胡吣!”
“…呈獻禮單貢物時,那腰要彎得比弓還低,頭要垂得比腰還矮…跪下時,那膝蓋骨砸在金磚上,須得砰然有聲,磕頭時,那額頭碰地的響動,也得清脆實在!”
“既不可如蚊蚋輕觸,亦不可似莽漢撞鐘,失了體統分寸…起身時,規矩是磕足了頭,方許慢慢直腰,起身后,人須得弓著背,那兩只手要垂過膝蓋頭兒…”
“退下時,更要緊,須得面朝著太師爺的寶座,一步一蹭,倒退出房,直退到那門檻子外頭,方可轉身…這些規矩,一樁樁一件件,都要刻入腦里?”
“刻下了!刻下了!小的們刻骨銘心,刻骨銘心!小的們粉身碎骨,也絕不敢有半分差池!”來保和玳安聽得魂兒都飛了半截,哪里還敢怠慢,忙不迭地打躬作揖,口中喏喏連聲,心中暗暗牢記。
翟謙慢悠悠將那只成窯五彩小蓋鐘放回紫檀案上,盞底與案面輕輕一碰,發出一聲極清脆的微響。
他那雙細長眼睛,再次落在垂手侍立的來保、玳安身上,這回,那目光里卻似摻進了一星半點溫吞的和氣,如同冬日里云縫中漏下的一線稀薄陽光。
“你們家主人的事,我已經聽聞了。”他聲音不高,帶著點閑話家常的隨意,“竟蒙圣上恩典,得了那‘顯謨閣直閣學士’的清貴銜兒!”
他略頓了頓,那平淡無奇的語調,卻字字如同小錘,敲在人心坎上:“這自然是皇恩浩蕩,潑天的喜事,可喜,可賀?!?/p>
話鋒隨即一轉,如同絲弦陡然繃緊,“不過嘛……”
翟謙的身子微微向前傾了傾,離得兩人近了些,那聲音也壓得更低,卻似重鉛入水,沉甸甸地砸進人耳朵里:
“……這東京汴梁城,天子腳下,頂著這般清貴名頭的老爺們,車載斗量。單是咱們太師爺的門墻之內,少說也有七八位!這等虛銜兒,太師爺自己身上,怕也掛著五六個,多到連他老人家自家都未必記得清!”
“這頭銜,金晃晃的,掛在名刺上,寫在門楣上,自然是極好看,極體面?!彼旖青咧唤z若有若無的譏誚,“可終究是虛的,是浮在水上的油花兒!頂頂要緊的是——”
“——莫要……忘了自家的根本!莫要因這虛銜,就染上了那些酸文人的倨傲習氣。太師爺最不喜的,便是那等不知天高地厚、忘了自己斤兩的…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