曹植感應力澎湃,踏前一步,聲音堅定而深摯:
“嗟佳人之信修,羌習禮而明詩??弓偒熞院陀栀?,指潛淵而為期。”
此言一出,洛神并非僅是絕色,更是內在信修、習禮明詩的佳人,她回應以瓊珶,指潛淵為期,將情感牢牢錨定于具體的承諾與期待之中。那理性階梯的吸力撞上這基于具體人格與誓約的情感錨點,頓時搖晃不定,難以撼動分毫。
柏拉圖目光微凝,策略從“同化美”轉向“定義愛”,聲音更顯恢弘:
“這愛并非人間的愛,而是對永恒美的追求,它摒棄一切私欲與波動,達至靈魂永恒的寧靜與契合!”
高空中的光之戀人隨之產生變化,他們的形態散發出更加抽象、純粹的法則力量。這股力量化作無數閃爍著理性符文的璀璨鎖鏈,不再針對洛神之美本身,而是如同精準的手術刀,直接纏繞、鎖向曹植與洛神之間那正在產生的、無形的“情感聯結”,欲將這具體、生動、充滿渴望與悸動的“愛慕”之情,強行提升、凈化為一種絕對寧靜、無欲無求、永恒不變的“理念之愛”。
曹植立刻感應到對方策略的轉變,那鎖鏈直指內心最柔軟處。他吟誦之聲也隨之陡然轉變,由對外在美的極致鋪陳渲染,瞬間轉入內心深處更深沉、更熾熱的情感涌動:
“余情悅其淑美兮,心振蕩而不怡。無良媒以接歡兮,托微波而通辭。愿誠素之先達兮,解玉佩以要之……”
這情感,是真實的“心振蕩而不怡”,是面對極致之美時無法自持的悸動;是渴望接近卻礙于禮法的“托微波而通辭”;是拋開顧慮、獻上信物的誠摯“解玉佩以要之”。這愛慕之情,因洛神的完美而被激發至頂點,卻又因現實的阻隔而變得復雜、焦灼而無比熾熱。那試圖將其“凈化”為絕對寧靜的理念鎖鏈,在觸及這真實、澎湃的情感浪潮時,竟劇烈震顫、嗡鳴不止,纏繞與同化的勢頭為之大大遲緩。
柏拉圖白眉微蹙,肅然誦念:
“一旦瞥見那美本身,它并非血肉之軀,亦非轉瞬即逝的思想,而是永恒存在、不生不滅、不增不減的絕對本體?!?/p>
光之戀人化身的冰冷光源光芒大盛,強調著自身的不朽與永恒,那光芒帶著絕對的優越感,試圖映照出人間情愛瞬息即逝的“虛幻”本質。
曹植眼中掠過一絲哀傷,隨即化為更加熾烈的光芒,他高聲吟唱:
“動無常則,若危若安。進止難期,若往若還?!?/p>
洛神的身影隨之翩躚起舞,其美在動靜無常、若往若還之間展現得淋漓盡致,這瞬息萬變的驚鴻之美,非但不因其短暫而失色,反而因其難期、無常而更顯珍貴動人,那試圖以永恒貶斥瞬息的理念之光,竟在這鮮活的生命律動前顯得有些呆板與蒼白。
柏拉圖雙手高舉,引動了自身理念最核心的力量,聲音中透露出前所未有的肅穆與莊嚴:
“此愛永恒長存,不生不滅,不增不減!它超越一切得到與失去,是唯一的真實!摒棄過程的痛苦,直達永恒的寧靜!”
那光源驟然綻放出極致光輝,這是徹底摒棄了一切過程、一切波動、一切“得到”與“不得”狀態的、“絕對完美”的愛的本身。它高高在上,試圖以無上光芒照耀并宣告:人世間一切有所求、有所失的愛都是虛妄,唯有這種摒棄了執著與遺憾的“愛之理念”,才是終極真理。光芒如同海嘯,壓向曹植及其構筑的情感世界。
面對這終極的、“完美之愛”的絕對宣告,曹植的語調陡然變得無比哀婉、悵惘,卻在此刻蘊含了最終極的力量。他不再試圖正面抗衡那光芒,而是以全部的神魂之力,傾訴那注定的、令人心碎的結局:
“于是洛靈感焉,徙倚彷徨……恨人神之道殊兮,怨盛年之美當。抗羅袂以掩涕兮,淚流襟之浪浪。悼良會之永絕兮,哀一逝而異鄉……”
洛神完美,愛情真摯,然而,“人神道殊”!這至美至真的愛,注定“永絕”,注定“一逝而異鄉”!那極致完美的“愛之理”所能照耀和解釋的,是永恒的靜默與擁有;而這“愛之實”所真切經歷的,卻是永恒的失去、刻骨的悲傷與無盡的悵惘。曹植的詩詞句句泣血,字字含淚。
他最終吟出:
“雖潛處于太陰,長寄心于君王。忽不悟其所舍,悵神宵而蔽光。背下陵高,足往神留。遺情想像,顧望懷愁……”
洛神終究遠去,完美依舊。但她留下的是彌漫整個星空的“遺情”與“懷愁”,這情感的力量瞬間共鳴了古往今來億萬生靈對“愛而不得”這一永恒困境的所有嘆息與淚水!
這股力量,并非否定洛神之美,也非否定愛情之真,而是以無可辯駁的悲愴真相,揭示了“再完美的愛,在現實面前也可能脆弱易碎”的永恒命題。
那高高在上、冰冷絕對的“完美之愛”光源,在這浩瀚無匹、源于所有真實生命體驗的共鳴與嘆息面前,顯得如此空洞、蒼白、不近人情。
它無法回應這眼淚,無法安慰這悵惘,它的完美,因其對人間悲歡的徹底拒絕與漠視,而徹底失去了溫度與撼動人心的力量。光源開始劇烈波動,光芒迅速黯淡,細密的裂紋從前所未有的速度遍布其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