只露著兩只眼,渾濁無光,死魚樣瞪著承塵。
地下烏壓壓跪著一片紫袍玉帶,蔡京、童貫、蔡攸、何執中等一并大臣,個個屏息垂頭,偌大寢殿里,只聞得官家喉嚨里扯風箱似的咝咝聲,混著角落里藥吊子咕嘟咕嘟的悶響。
梁師成這老閹奴,泥胎般侍立在龍床一側,眼觀鼻,鼻觀心,紋絲不動。
“朕…此番不豫,”官家嗓子里堵著痰,聲音嘶啞得刮人耳朵,“全賴…鄭后持重,宮掖安穩。”
他費力地頓了頓,渾濁的眼珠似乎要穿透那層裹傷布,去尋底下跪著的人影,“她…幾個堂兄弟,聽著…倒都還勤謹?爾等…議議,看誰堪用…擢升…擢升一下…”
跪著的群臣紛紛望向蔡京。
童貫跪在蔡京身旁,尖著嗓子發聲道:“官家圣明!鄭后娘娘賢德,澤被親族。臣觀其堂兄永州團練使鄭佑,為人厚重老成,處事穩妥,當是上上之選!”
他那張無須白臉上堆著笑,眼風卻飛快地掃向旁邊的蔡攸、何執中。
蔡攸點頭道:“童樞密所言極是,鄭佑公忠體國,正合擢用!”
何執中捋著幾根稀疏的黃須,也附和:“老臣附議,鄭佑可也。”
堂下群臣趕緊也跟著嗡嗡一片“附議”、“鄭佑賢能”之聲,此起彼伏,倒將這死氣沉沉的寢宮吵得如同市井雜耍的瓦子。
眾人嗡嗡完了,那幾十道目光,卻像生了鉤子,齊刷刷地、小心翼翼地,都掛在了最前頭那個跪得筆直的老臣身上——蔡京。
蔡太師閉著眼,仿佛入定老僧。
殿里那點嘈雜剛歇,他便緩緩掀開眼皮,渾濁老眼里一絲精光也無,只慢吞吞地搖了搖頭,枯槁的手在錦袍上輕輕撫過,聲音不高,卻似冰碴子掉進滾油鍋。
“鄭佑?”他嘴角扯出一絲極淡的、近乎于無的嘲弄,“此人…不過一武夫耳,驟登顯要,朝中非議甚多,恐舉止失措,貽笑大方,反傷了娘娘體面。”
此言一出,殿內重歸死寂。
童貫那白面團似的臉僵住了,堆起的笑容凍在臉上,活脫脫一張揉皺的粉皮。
蔡攸眼皮子底下飛快地滾過一絲陰冷的譏誚。
何執中捋須的手僵在半空,那幾根黃須捻在指間,捻也不是,放也不是。
偌大殿堂,只余藥爐“咕嘟”,官家“咝咝”,角落里梁師成那老閹奴的影子投在珠簾上,紋絲不動。
蔡京喉嚨里滾過一聲渾濁的痰響,不緊不慢續道:“老夫觀鄭氏一族,唯翰林學士鄭居中者,器識宏遠,深諳進退之道。”
他眼皮微抬,目光掃過眾人驚疑不定的臉,最后落在龍床上那“粽子”般的人形處,“其人沉敏有干才,提點他,方是正理,方不負官家眷顧、不負娘娘賢德。”
何執中心中忐忑,眼珠轉了幾轉,覷一眼蔡京古井無波的臉,又偷瞄一眼龍床,喉嚨里“呃”了一聲,忙道:
“太師…太師老成謀國,洞燭幽微!是老臣思慮不周…鄭居中…確是更佳人選!”
他這一倒戈,身子都伏低了幾分。
蔡攸臉色變了變,青紅皂白走馬燈似的在面上滾過。他看看父親那不容置喙的側影,又看看旁邊群臣臉色等人陡然轉舵的眼神,喉頭上下滾動,終是垂下頭,悶聲道:“父親…高見,附議。”
一時間,“鄭居中宏才大略”、“太師慧眼識人”的阿諛之聲又嗡嗡響起,比方才捧鄭佑時更響了幾分,調門也更高亢,仿佛剛才那一幕從未發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