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官人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上彎了一瞬,隨即又恢復了慣常的沉穩。他向前挪了極小半步,袍角掃過青磚地面,發出輕微的窸窣聲。距離并未近多少,但那屬于他的、混合著沉水香底調的雄性氣息卻似乎陡然濃烈了些:
“不值什么。庫房里堆著也是堆著。你身子弱,合該用些滋補的?!彼掍h再轉,帶著一絲的探詢,“他既已然走了。你呆在那天香樓里,素日里……可覺得悶?”
秦可卿清晰地感受到他目光的灼熱和那細微靠近帶來的無形壓迫感,心口又是一陣急跳,仿佛揣了只活蹦亂跳的兔子。她身子不自覺地繃緊了些,聲音里帶上了一點不易察覺的微顫:
“也……也還好。有經書伴著,偶爾……也看看后院里的菊花,倒……倒也不覺得十分悶,況且……嬸子也常來走動……”
大官人點點頭:“我見你氣色比那日是要好一些,卻也沒好上多少,心中憂著你,只是想去賈府里見你一面……難!”
他向前挪了半步,距離并未近多少,但那股屬于他的、混合著沉水香底調的雄性氣息卻陡然濃烈起來,霸道地侵占了秦可卿周遭的空氣,讓她呼吸一窒。
“只盼著…你多來這清河走動。即便是……尋個由頭,說是身子不爽利,來找我這個‘大夫’瞧瞧,疏通疏通心頭的郁結也好……”
“總好過……兩兩相望,隔著那高墻深院,咫尺……天涯?!?/p>
秦可卿只覺得他每一個字都像帶著火星,砸在她繃緊的背脊上。那“心中憂著你”“疏通郁結”幾個字,更是曖昧得讓她耳根子燒得滾燙,仿佛他溫熱的手掌已經隔著衣衫按在了她巨碩的心口,每個字都如指尖撓壓。
“嗯……”秦可卿終于從喉嚨深處擠出一絲細弱的氣音,輕如蚊蚋,帶著濃重的鼻音。這一個“嗯”字,仿佛耗盡了全身的力氣,身子幾不可察地晃了晃,像風中不堪重負的細柳。
大官人看到她細微的反應,輕聲一笑說道:“我知道…我如今的身份……還撕不破那賈府給你織就的錦繡牢籠,救不出你……”
聽到“救不出你”,秦可卿胸口猛的一疼,卻也不知道為何,臉上的羞澀就這么退了去。
換而來的是難忍的淚意,不過幾瞬,再也控制不住。一滴滾燙的淚珠毫無預兆地砸落。
緊接著,第二滴,第三滴……無聲的淚珠如同斷了線的珠子,順著她蒼白光滑的臉頰簌簌滾落,在滿是香灰的地上暈開一滴滴深色的濕痕,像心口無聲洇開的血。
她不哭出聲,也不抽噎,只是死死地、狠狠地咬住了自個兒的下嘴唇!
那兩瓣兒飽滿水潤的櫻唇,被她一口細白的糯米牙深深嵌了進去,咬得死緊!
下唇先是沒了血色,印出深深的齒痕,接著又因了血氣上涌,變得異樣鮮紅,微微腫了起來,像熟透的櫻桃快破了皮。
她這是用皮肉的疼,來壓住心底那翻江倒海的委屈、沒頂的絕望、還有被他勾起的、一絲兒渺茫卻燒得慌的指望!
淚珠子滾到唇邊,滲進齒縫,又咸又澀,她卻渾然不覺,只更狠命地咬下去,仿佛要把那些不敢哭、不敢喊、不敢想的腌臜心思、依戀、渴求,都死死封在這無聲的唇齒之間。
那單薄的肩膀頭子再也撐不住,篩糠似的抖起來,活像深秋枝頭最后一片打顫的枯葉子。
大官人將她無聲的淚雨和那自虐般的咬唇看得清清楚楚,知道他誤會了,倘若再不給后話,怕是經受不住,趕緊說了下去,話語輕聲,但字字千鈞:
“但——你——放——心!”
“很快……很快我就能堂堂正正、光明正大地帶你走!離開那腌臜地方!讓你再不必受這份委屈煎熬!”
“信我!”
秦可卿的身體猛地一震!那最后一句承諾,像一道驚雷劈開了她心頭的陰霾,又像一把滾燙的鑰匙,瞬間捅開了她淚水的閘門。
她再也支撐不住,仰起頭來,那張布滿淚痕、唇瓣紅腫、帶著驚惶與巨大震撼的絕美臉龐,毫無遮擋地撞入了大官人深邃熾熱的眼眸中。
她張著嘴,下唇被咬得微微滲出鮮血,卻一個字兒也吐不出。
只是瞪大了那雙泡在淚水里中的眸子,難以置信地死盯著這個男人。
淚水更加洶涌地往外涌,沖刷著蒼白的臉蛋子,在下巴頦匯聚成線,又滴落在微微起伏的胸脯上。
那眼神兒復雜得緊——有驚駭,有恐懼,有不敢信的天大狂喜,有深不見底的憂懼,更有一種豁出命去的、把自個兒整個兒都拴在他這句毒誓上的決絕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