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眼神兒復(fù)雜得緊——有驚駭,有恐懼,有不敢信的天大狂喜,有深不見底的憂懼,更有一種豁出命去的、把自個兒整個兒都拴在他這句毒誓上的決絕!
“嗯……”秦可卿終于從嗓子眼兒里擠出一絲兒氣音,細弱得像蚊子哼哼,帶著濃重的鼻囔。就這一聲“嗯”,抽干了全身的力氣,身子骨兒幾不可察地晃了晃,活像狂風(fēng)里一株快折斷的嫩柳條兒,那淚珠兒頓時散去,恍若死灰般的眼神又有了春色。
正是:繡幕芙蓉一笑開,淚珠散若碎香腮,眼波才動被人猜。
可就在這情誼漸濃之時。
忽聽外頭一陣喧嚷嘈雜,何物碎裂之聲混著腳步紛沓!緊接著便是平兒一聲銳利到變了腔調(diào)的嬌呼:“奶奶——!”
話音未落,王熙鳳一聲凄厲慘呼已然破空響起,直聽得人肝膽俱裂!
秦可卿哭聲戛然而止,心頭猛地一抽,也顧不得臉上淚痕狼藉,提起裙裾便如驚弓之鳥般朝門外沖去!
那大官人反應(yīng)更是快逾閃電,身形一晃,如影隨形緊貼在她身后。
門簾掀開,一片狼藉撞入眼簾!只見平兒鬢發(fā)散亂,被一個粗壯兇悍的華服婦人死死揪住頭發(fā),疼得花容失色,淚珠兒滾落。
更要命的是,王熙鳳竟已仰面跌倒在地,發(fā)髻歪斜,釵環(huán)零落,臉色煞白,顯是摔得不輕。
一個面目猙獰的莽漢,正獰笑著抄起佛龕旁一個沉甸甸、盛滿香灰的粗陶大壇子,高高舉起,帶著一股子要將人砸得腦漿迸裂的狠戾勁風(fēng),兜頭便朝地上的王熙鳳夯砸下去!
“嬸子——!”秦可卿魂飛魄散,那聲驚呼堵在喉嚨里成了嗚咽。眼見那灰壇子裹挾著死亡的氣息落下,她腦中一片空白,竟憑著骨子里一股子癡意與剛烈,想也不想便合身飛撲過去!
柔弱的身軀如同撲火的飛蛾,死死覆在王熙鳳身上,螓首緊埋,秀背繃緊,竟是決意要用自己那單薄嬌嫩的脊梁骨,硬生生去扛那致命一擊!
說時遲,那時快!就在那莽漢手臂掄圓、灰壇將落未落的千鈞一發(fā)之際,只聽“嗤——!”一聲極其短促尖銳的破空厲響!
一道銀光,快得肉眼難辨,自大官人袖底激射而出!卻是他情急之下,信手拈起袖中一粒碎銀子,施展出“末羽箭”的功夫!那銀子不偏不倚,正正打中莽漢面門鼻梁!
“嗷——!”莽漢發(fā)出一聲殺豬般的慘嚎,劇痛鉆心,眼前金星亂冒,高舉的手臂登時軟了,那沉重的香灰壇子脫手而落,砸在地上“哐當(dāng)”一聲巨響,灰白色的香灰“噗”地騰起一大片煙塵,彌漫開來。
未等那莽漢從劇痛眩暈中回神,大官人身影急步欺近!他足尖一點青磚地面,身形暴起,右腿如鋼鞭般帶著呼嘯的風(fēng)聲,一記凌厲無匹的“魁星踢斗”,狠狠踹在那莽漢的太陽穴上!
“砰!”一聲悶響,如同重錘擂在破鼓之上!那莽漢偌大一個身軀,竟被這一腳踹得離地飛起,像個斷了線的破口袋般橫著摔出去丈余遠,“咚”地一聲重重撞在院墻根下,哼都沒哼一聲,便如爛泥般癱軟在地,口鼻溢血。
煙香灰煙塵尚未散盡,大官人身影已如鐵塔般釘在秦可卿與王熙鳳身前!
那高大雄壯的身軀,硬生生將兩個驚魂美人兒完全籠在自己影子里,仿佛一堵活生生的銅墻鐵壁。
錦袍下擺猶自微微鼓蕩,周身那股子剛猛煞氣尚未散盡。
兩個絕色尤物驚魂未定,四只妙目,不約而同地死死釘在那驟然擋在身前的雄闊背影上!
在秦可卿與王熙鳳瑟瑟發(fā)抖的視野里,那背影是如此高大雄壯,恍若一堵驟然拔地而起的鐵壁銅墻,將外間所有的血腥腌臜、鬼哭狼嚎都嚴嚴實實地隔絕在外!
寬厚堅實的肩背,撐得起錦袍下賁張的肌理輪廓,隨著他沉穩(wěn)的呼吸微微起伏,透著一股子磐石般不可撼動的力道味兒。
秦可卿伏在王熙鳳身上,猶自瑟瑟,嬌軀篩糠般抖著,方才那砸落的灰壇子,駭?shù)盟昶咂莵G了大半。
可此刻,眼前這堵驟然橫亙的雄壯背脊,結(jié)實得如同千百年海浪拍打也難動分毫的礁石!
那撲面而來的男人味,混合著方才那瞬間爆發(fā)、摧枯拉朽的恐怖力量余韻,竟像一劑滾燙的烈酒猛地灌入她嬌嫩的喉嚨!
一股子奇異到令人窒息的安穩(wěn)感,挾裹著難以言喻的酥麻,瞬間流竄四肢百骸,霸道地沖散了骨髓里殘留的寒氣。
緊繃的筋骨不由自主地癱軟下來,心尖兒上那點酸楚,竟混著一絲陌生的、想要就此依附上去、埋首其間的渴盼,鼻尖酸脹,眼眶發(fā)熱。
王熙鳳仰躺在地,釵橫鬢亂,平生頭一遭嘗到命懸一線的滋味,驚魂甫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