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門慶正夾起那塊蹄膀皮,聞言“唔”了一聲,也沒多問,只道:“走了便好。你倆也站了半晌,過來,拿著筷子,一起吃點。”
金蓮和香菱一聽,唬了一跳,連忙擺手:“奴婢不敢!奴婢不敢!老爺、大娘跟前,哪有奴婢坐的份兒!”
吳月娘放下筷子,笑道:“官人既說了,今日便是抬舉你們。恰逢今兒菜好,蹄膀燉得爛,都嘗嘗。難得大官人今日有興致在家用飯,人多也熱鬧些。”
第165章李桂姐的救贖【1】
金蓮和香菱聽得月娘如此說,又見西門慶已指著繡墩發了話,這才敢挪步上前。
兩人從旁邊漆盒里拿了碗筷,蹭到桌邊,側著身子,只將半邊屁股虛虛挨在繡墩沿上,腰板挺得筆直,如同受刑一般。眼觀鼻、鼻觀心,哪里敢真個伸筷子去夾那桌上的珍饈?
西門慶正吃得受用,見月娘體貼給他布菜,便也夾起一箸切得薄如蟬翼、紋理分明的醬羊肉,放進月娘碗里,笑道:“你也吃,別只顧著我。這羊肉腌得入味,火候也正好。”
西門慶吃了兩口羊肉,眼角瞥見兩個丫鬟還僵著不敢動筷,便放下酒杯,隨手拿起自己面前的一雙備用牙箸,竟從那赤銅暖鍋里撈起一大塊燉得酥爛脫骨、油光紅亮的蹄髈肉,又從那盤油亮紅燒肉里夾了一大塊肥瘦相間的五花,不由分說地分別放進金蓮和香菱捧著的碗里!
“喏,拿著吃!這蹄髈燉得爛糊,入口即化;紅燒肉也入味。吃了半天,肚子里沒點油水怎么行?”
“老…老爺!這…這如何使得!折煞奴婢了!”金蓮聲音都帶了哭腔,香菱更是把頭埋得低低的,連聲道謝的話都說不利索了。
月娘見狀,微微一笑道:“官人賞你們的,就安心吃吧。冷了反腥。”
兩人這才如夢初醒,慌忙將碗捧得更緊些。
金蓮兒用筷子尖小心翼翼地挑起一小塊蹄髈皮,那皮顫巍巍、油亮亮,放入口中,果然酥爛香濃,滋味妙不可言。
香菱也小口咬了一點紅燒肉,肥肉的豐腴和瘦肉的香韌在口中化開。
一兩人低著頭,小口小口地吃著碗里的肉,連咀嚼都幾乎不敢發出聲音,只覺得這頓飯吃得比任何時候都累,卻又莫名地心頭發熱。
剛踏進麗春院那脂粉香膩、鶯聲燕語的后門門檻,一股子暖烘烘的濁氣混著殘酒剩菜的味兒撲面而來。
且說那李桂姐,離了西門府大門,一路渾渾噩噩,挪著步子回了麗春院。
她臉上那點子強撐出來的楚楚可憐,早被深秋的冷風吹得干干凈凈。
眼神空洞洞的,像兩口枯井,僅存的那一絲兒渺茫希望,如同井底將滅的螢火,幽幽地閃著微光。
正撞見李嬌兒扭著水蛇腰,搖搖擺擺從樓上下來。李嬌兒那雙慣會看人下菜碟兒的眼風一掃,瞧見她這副霜打了茄子的蔫兒樣,心里登時透亮,猜著了八九分。
不由得撇了撇涂得猩紅的薄嘴唇,鼻子里輕哼一聲,扭著腰肢就迎了上去,一把攥住李桂姐那冰涼刺骨的手腕子,不由分說,便往樓梯底下那黑黢黢的拐角僻靜處拖。
“喲!我的兒!”李嬌兒壓著嗓子,那聲音像是摻了蜜的砒霜,又甜又毒,“這是打哪座金鑾殿回來呀?瞧這小臉兒,煞白煞白的,活脫脫跟丟了魂兒似的!”
她湊得更近些,脂粉氣直往李桂姐鼻子里鉆,“怎么著?真個兒吃了熊心豹子膽,跑去西門府上找大官人?……碰了一鼻子灰灰土臉吧?”
李桂姐被她攥著手腕,木雕泥塑般抬眼看了看她,嘴唇翕張了幾下,喉嚨里卻像堵了團破棉絮,半個字也吐不出來。
“唉!我的癡心傻肉兒喲!”李嬌兒嘆了口氣,拿染著鮮紅蔻丹的手指頭點了點李桂姐的額頭,“姑媽我早八百輩子就勸過你,趁早死了這條心!也不撒泡尿照照,大官人如今是何等潑天的富貴?”
“那是清河縣跺跺腳地皮都要顫三顫的西門大官人!如今更是得了朝廷恩典,做了‘顯謨老爺’!你道這‘顯謨’是甚?我的傻肉兒,那可打聽清晨了,是響當當的顯謨閣直閣學士!”
“連縣衙里那些穿長衫、戴方巾、鼻孔朝天的酸丁窮措大,見了面都得打躬作揖,恭恭敬敬喊一聲‘顯謨老爺’!就連縣尊老爺眼巴巴望著,哈喇子流三尺長也巴結不上那頭銜!”
李嬌兒唾沫星子橫飛,越說越起勁:“咱們是甚?是這麗春院里倚門賣笑、陪酒唱曲兒的粉頭!那西門府上,朱門高檻,深似海,貴如天!是咱們這等人能攀扯得上的?你倒好,癡心妄想,巴巴兒跑去獻殷勤,這不是拿著熱臉去貼冷灶王爺,自取其辱是甚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