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嬌兒唾沫星子橫飛,越說越起勁:“咱們是甚?是這麗春院里倚門賣笑、陪酒唱曲兒的粉頭!那西門府上,朱門高檻,深似海,貴如天!是咱們這等人能攀扯得上的?你倒好,癡心妄想,巴巴兒跑去獻殷勤,這不是拿著熱臉去貼冷灶王爺,自取其辱是甚?”
她故意把“粉頭”二字咬得又重又響,像淬了毒的針,狠狠扎下去。
李桂姐身子猛地一顫,如同被電擊了一般,那空洞的眼神里終于裂開一道縫,露出底下尖銳刺骨的痛楚和羞恥。
李嬌兒瞧得分明,湊到李桂姐耳邊,那熱氣夾著甜膩的脂粉香,直往耳蝸里鉆:“我的好肉兒,聽姑媽一句實在話,趁早收了那點子沒影兒的癡心妄想!咱們這碗斷頭飯,吃的就是個年輕水嫩!青春能有幾年光景?花開能有幾日紅?”
她話鋒陡地一轉,聲音壓得更低,帶著一股子按捺不住的興奮:“可巧了!天無絕人之路!剛才前頭來了個北邊的大豪客,瞧那通身的派頭,穿的是貂裘,戴的是金玉,氣吞山河的主兒!”
“席間聽人提了你的名號,二話不說,就拍出這個數!”李嬌兒猛地伸出那只涂得鮮紅欲滴、如同剛掐了鳳仙花汁子的巴掌,五根手指頭在李桂姐眼前晃得人眼花:
“整整三百兩雪花官銀!替你梳籠!只要你點個頭,肯拿出看家本事,好生伺候他一晚!”
“三百兩啊!平日里最多也有就一百兩撐死了。”
李桂姐那死灰般的臉上,如同投石入水,終于“咚”地一聲,泛起了劇烈的漣漪。
她瞳孔驟然緊縮,難以置信地死死盯住李嬌兒那張涂脂抹粉的臉。
李嬌兒見她心旌搖動,趕緊趁熱打鐵,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李桂姐臉上:
“你也知道媽媽那手,抽起頭來比刀子還快!不過姑媽我心疼你,剛才可是把嘴皮子都磨薄了!”好說歹說,賭咒發誓,媽媽總算開了天恩,只抽一百兩的‘養育錢’,剩下的二百兩……”
她那只冰涼的手用力捏了捏李桂姐的手,指甲幾乎要嵌進肉里,意味深長地拖長了調子,“全是你的體己!我的兒,二百兩白花花的銀子啊!夠你自己置辦個小門面了,后半輩子吃穿不愁了!”
“這可是潑天也似的富貴,過了這村,可就沒這店了!還等什么?快拾掇拾掇,勻勻臉,姑媽這就帶你過去?那貴客,可在暖閣里溫著酒,巴巴兒等著呢!”
她見李桂姐眼神閃爍,忙又俯耳低語,聲音鬼祟如同夜梟:“我的兒,莫怕!怕他西門大官人作甚?這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覺,露水姻緣,風過無痕!”
“這北方豪客過一夜就走,誰都不會知道,就算…就算萬一將來大官人起了意要收你,你我在這行里打滾這些年,甚么‘瞞天過海’、‘李代桃僵’的手段沒學過?那‘落紅帕子’、‘雞血鴿子血’的勾當,還不是手到擒來?算不得甚大事體!”
李嬌兒正說得唾沫橫飛、眼冒金光,滿以為這潑天的富貴唾手可得,卻見李桂姐死灰般的臉上毫無波瀾,竟緩緩地、卻又異常堅決地搖了搖頭。
她也不看李嬌兒那張錯愕的臉,更不理會那番“掏心掏肺”的言語,只把手腕從李嬌兒那涂著鮮紅蔻丹的鉗制中用力一掙,身子一扭,低著頭,身子便如秋風里斷了根的蓬草般飄飄蕩蕩往里踉蹌而去。
“嗐!你…你…你這作死的小蹄子!”李嬌兒被她這悶聲不響的犟驢勁兒頂得一愣,隨即一股無名邪火“轟”地燒穿了天靈蓋,哪里還管甚么體面,叉著腰,尖著嗓子破口便罵:
“你灌了哪路的迷魂湯?撞了甚么五通神?!幾百兩雪花官銀啊!亮晃晃、沉甸甸,堆起來能壓死你這賤骨頭!你倒好,當它是閻王爺的催命符怕沾手?”
“金山銀山塞到你懷里你往外推,偏要去撈那井里的月亮,夠那天上的云彩!西門府那朱漆大門、石獅子,是你我能墊腳的不成?真是爛泥糊不上墻!”
她這頓夾槍帶棒的喝罵,在相對安靜的樓梯拐角處顯得格外刺耳。
那柱子后頭濃得化不開的陰影里,一直抱著胳膊、冷眼瞅著這出好戲的老鴇,這才像條陰溝里游出來的水蛇,慢悠悠地滑了出來。
她臉上那層厚厚的官粉,在昏燈下泛著死人般的青白。薄嘴片子抿成一條刀鋒似的直線,嘴角卻向上勾起,掛著一絲淬了蛇毒的譏誚,對著李桂姐那搖搖晃晃、眼看要跌進黑暗里的背影,從鼻孔里重重地、鄙夷地哼出一股帶著濃痰味兒的濁氣:
“哼!心氣兒高得頂破天,命根子賤得掉進泥!真當自己是西門府里穿綾裹緞、呼奴使婢的正頭奶奶了?也不撒泡黃湯水照照你那身窯子里打滾的賤骨頭!”
“人家大官人府上,就是那刷夜壺、倒馬子的粗夯丫頭,撩起褲腳也比你這一身窯騷味兒的皮肉干凈體面!碰一鼻子灰?活該你現世報!倒省了老娘磨嘴皮子的唾沫星子!”
“哼,老娘辛辛苦苦培出你這這‘清倌人’的金漆幌子,老娘倒要看看,你這窯子里插金花的姐兒,還能頂在頭上招搖幾日!”
那聲音不高,卻陰冷如同三九天屋檐下掛著的冰溜子,帶著倒刺,直往人心窩子里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