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聲音不高,卻陰冷如同三九天屋檐下掛著的冰溜子,帶著倒刺,直往人心窩子里攮。
李桂姐單薄的脊梁骨似乎被這冰溜子狠狠刺中,猛地一顫,瘦削的肩膀幾不可察地往里一縮,像被鞭子抽了脊梁的牲口。
她終究沒回頭,連步子都沒亂,只拖著那兩條灌了鉛汁子的腿,一步,一步,更深地陷進那令人作嘔的、油膩的黑暗里。
腹中早已饑火中燒,從西門府回來,粒米未進,滴水未沾。她摸索到廚房那油膩膩的門框邊,只見灶膛冰冷,鍋蓋倒扣,唯有一個粗手大腳、渾身散發著油煙汗酸味兒的老媽子,正把一堆油膩的碗碟豁啷啷往木盆臟水里按。
“媽…媽媽,”李桂姐喉嚨干得像破風箱扯出的嘶聲,“可…可還有…一口剩的…菜飯?”
那老媽子一抬頭望見遠處老鴇那張冷臉,立刻知道媽媽要為好好掌控這清倌兒提前做調教了。
抬起一張被灶火油煙熏得油黑發亮、如同糊了層臟膏藥的麻臉,一雙三角眼斜斜地吊著。
手里那只油膩膩的大海碗,“哐啷”一聲,被她像甩晦氣般惡狠狠砸進木盆的臟水里,激起一片帶著爛菜幫子和魚鱗的污濁水花,直濺到李桂姐那雙半舊的繡鞋尖兒上:
“喲嗬!我當是誰呢!這不是咱們心氣兒比那城隍廟屋脊還高的桂姐兒嗎?”
老媽子拖著長腔,聲音尖酸得能刮下二兩墻皮,“怎么著?西門大官人府上的龍肝鳳髓、猩唇豹胎沒吃著,倒想起咱們這腌臜地界兒的豬食狗飯了?”
“你去求媽媽,她點頭,我便再給你做,她不點頭,沒了!”
“你要是掛牌子、坐轎子、吃席面、有人捧著香爐子供著的頭牌嬌客,你要吃什么喝什么都有,可此刻便是后院的黃狗有吃,你也沒有,你要不嫌棄,便去和那老黃共個盤子!”
說完自己一口濃稠黏膩、帶著腥臭味的黃痰,“啪嗒”一聲,精準地啐在李桂姐腳邊的泥地上,離那繡鞋不過寸許。
李桂姐的臉,霎時褪盡了最后一點人色,比那糊窗的桑皮紙還要慘白瘆人,木然地轉過身子,腳下虛浮,一步一挪,如同拖著千斤重的鐐銬,慢吞吞地蹭向自己的臥房。
剛進門,一個梳著雙丫髻、身量未足的小丫鬟,像只受了驚的耗子崽子,“哧溜”一下從門縫里鉆了進來,反手又將門掩上。
小丫鬟臉上滿是驚惶,湊到如同泥胎木偶般坐在冰冷床沿上的李桂姐身邊,壓著嗓子,氣兒都喘不勻地急道:“桂姐兒!我的好姐姐!你…你糊涂油蒙了心哪,不該去那西門府上的。”
李桂姐眼皮都沒抬一下,仿佛魂魄早已離體。
“你不去還好,仗著大官人可能會來接你,媽媽她們還忌憚三分!”小丫鬟見她毫無反應,更急了,聲音里帶了哭音,抖得不成樣子:
“可…可如今麗春院上下都傳遍了!說你不知天高地厚,腆著臉皮去西門府上獻媚邀寵,結果…結果被大官人毫不留情地給…給轟了出來!”
“媽媽聽了這信兒,歡喜得就跟拾了金似的!方才還在前頭跟幾個管事的龜公嘀咕呢,說……說大官人這棵通天徹地的搖錢樹既然斷了根兒,那……那就再沒道理白填著你這個‘清倌人’了!白白浪費胭脂水粉、綾羅綢緞!”
“只等再過個十天半月,若……若大官人府上真是一點動靜都沒了,連根毛都沒飄過來……”小丫鬟的聲音抖得如同秋風里的落葉,充滿了恐懼,“媽媽就要……就要讓你開臉掛牌子接客了!桂姐兒!我的親姐姐!你……你…你可怎么辦呀?!”
她喘了口氣,聲音壓得更低:“媽媽還說…到時候…到時候你若還敢拿喬作勢,推三阻四,裝那貞潔烈女不情不愿……那…那蘸了粗鹽粒子的牛皮鞭子,可就在刑房墻上掛著呢!專等著伺候你這身細皮嫩肉!”
小丫鬟說完,自己先嚇得打了個寒噤,如同篩糠。偷眼瞧著李桂姐那張比死人還難看、毫無一絲生氣的臉,只覺得這屋里陰風陣陣,哪敢再多待一刻?
像來時一樣,又“哧溜”一下,悄無聲息地鉆了出去,將那扇門輕輕掩上,隔絕了外面世界最后一點模糊的光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