挨到那朱漆獸頭大門下。
來保抬眼一望,心“咯噔”一下,登時涼了半截——門前戳著的幾個青衣門丁,全是生面孔!
一個個挺胸迭肚,面孔板得像剛從冰窟窿里撈出來的生鐵疙瘩,眼神掃過他們這外省來的車馬,就像掃過街邊礙事的臭狗屎!
上回那幾個已然喂熟了、收了沉甸甸銀子的熟門子,竟連個鬼影子都不見了!
玳安也瞧出苗頭不對,湊到來保耳邊,聲音都劈了叉,帶著哭腔:“保叔!壞菜了!人換了!這……這可如何是好?”
來保心里如同十五個吊桶打水——七上八下,后脊梁的冷汗“唰”地就下來了,面上卻還得強撐著。
他跳下車轅,堆起比哭還難看的十二分諂笑,三步并作兩步搶上前,對著為首那個門丁,腰彎得快要貼到地上:
“辛苦幾位尊管老爺!小的們是山東清河縣西門大官人府上,千里迢迢,特備了些禮儀,孝敬太師老爺他老人家壽誕,并府上各位管事老爺們賞玩。”
“求尊管老爺開開金口,替小的們通稟一聲,小的們感激不盡,定有孝敬!”話里話外,已經把“銀子”二字掛在了舌尖上。
那門丁眼皮子都懶得抬一下,只從鼻孔里“嗤”地噴出一股白茫茫的冷氣,活像拉磨的騾子:
“西門大官人?哪個犄角旮旯的土財主?沒聽過!這幾日府里忙得腳打后腦勺,太師爺哪有空見你們這等外路客?瞧見沒?各地來拜壽的官老爺車馬,都快排到城門口了!趕緊的,哪兒來的回哪兒去!別杵在這兒礙眼!”
話語冰冷生硬,像凍硬的石頭,砸得人透心涼,一絲兒縫兒都不留。
來保心頭“突突”亂跳,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,正自抓耳撓腮,六神無主,忽聽側邊一扇小門“吱呀——”一聲響,換班的來了!
打頭出來的一個,矮墩墩,圓滾滾,一張油光滿面的胖臉上堆著慣熟的市儈氣——不是別人,正是上回那個收了沉甸甸銀子、來保臨走前還特意請去胡同里私窠子快活了一整宿的熟門丁王三!
王三那雙綠豆眼一瞟,瞅見來保,那張原本凍得發青的胖臉,“嘩啦”一下,如同六月天化開的豬油,瞬間堆滿了熱絡得能燙死人的笑容!
他幾步搶過來,蒲扇般的大巴掌帶著風,“啪!”一聲重重拍在來保肩上,那嗓門兒低低的喊道:
“哎喲喂!我的親娘祖奶奶!這不是那什么官人的來保哥嗎!可算把你們給盼來了!再晚來幾天,這門前送禮的車隊,怕是要從天街排到皇城!到時候莫說給你們通報進門,便是連影子怕是門板縫兒都擠不進去一絲!”
來保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,心頭那塊千斤巨石“咕咚”一聲落了地,臉上立刻笑開了十八朵菊花,忙不迭地拱手作揖:
“王三哥!我的好哥哥!可想煞小弟了!我家老爺正式盡心給府上準備禮儀,耽擱了時程,緊趕慢趕才到!千萬求哥哥周全則個!小弟必有重謝!”
王三把胸脯拍得震天響,肥肉亂顫:“放心!放一百二十個心!包在哥哥身上!”
他賊眉鼠眼地朝那幾個冷著臉的新門丁努了努嘴,壓低聲音,帶著不屑:“新來的雛兒,不懂規矩,狗眼看人低!甭搭理他們,你且稍等,我這就進去給你報李管事!”
說罷,扭著肥碩的身子,一溜煙兒朝那深不可測的門洞里鉆去。
不多時,一個穿著醬色綢面羊皮襖、留著兩撇油亮鼠須的管事模樣的中年男人,踱著方步晃了出來,正是上回打過交道的回事房管事李信。
李信那雙綠豆眼一搭上來保,登時瞇成了兩道細縫兒,臉上的褶子全擠成了菊花瓣——他對這位出手如潑水、極懂“門檻”的管事印象可太深了!
“哎喲喂!我的來保老弟!這一路風雪,可辛苦壞了吧?”李信親熱得如同見了親兄弟,嗓門兒都透著蜜,“快!快把名帖禮單給我捂捂手!我這就去回稟翟大管家!”
來保哪敢怠慢,一面嘴里“不敢當”“全仗管事抬舉”地奉承著,一面忙從貼肉的暖懷里掏出大紅銷金名帖,雙手捧著,恭恭敬敬遞過去。
就在李信轉身欲走的剎那,來保眼風如電,一把攥住李信的袖口!那袖筒交接處,一錠十兩足紋的雪花銀,便如活魚入水般,“滋溜”滑進了李信的袖囊深處。
“天寒地凍的,一點‘茶湯錢’,給李管事暖暖脾胃,跑腿的腳力,全賴您了!”來保聲音壓得比蚊子哼還低,臉上卻笑得像朵盛開的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