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幾個剛才還畏畏縮縮的鄉下族親,腦子嗡的一聲,眼睛也紅了,也顧不得害怕,嗷嗷叫著,舉起手中簡陋的刀槍棍棒,跟著王三兒,亂哄哄地朝著那即將沖到城門洞下的血色身影圍堵過去!
孫二娘見那平日懶散如泥的官兵,竟個個如狼似虎,挺著明晃晃的刀槍,直眉瞪眼朝自己撲來,心里先是一驚。
再回頭望那城門時,只見兩扇厚重的朱漆門板早被推得嚴絲合縫,幾個頂盔貫甲的軍漢死死抵著門閂,哪里還有一絲縫隙!
孫二娘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,腳下卻不敢絲毫怠慢。眼見官兵那鐵桶似的陣勢已成,把個長街封得水泄不通,她只得把腰身一擰,使個鷂子翻身,斜刺里撞入旁邊一條窄巷。
巷子極深,兩旁高墻夾峙,遮住了天上毒日頭,只留下一條陰冷的影子。她發足狂奔,耳邊只聞自己粗重的喘息和身后官兵雜沓的腳步聲、呼喝聲,在狹窄的巷壁間撞來蕩去,嗡嗡作響。
她七拐八繞,專揀那腌臜曲折、堆滿破筐爛桶的死角鉆。不知鉆了多久,身后那催命的聲響終于漸漸稀了。孫二娘背靠著一堵濕滑冰冷的磚墻,大口喘著粗氣,胸口里一顆心擂鼓也似地跳。
她抬手抹了把臉,手上黏膩膩的,盡是方才廝殺時濺上的血污,帶著一股子鐵銹般的腥氣。臉上汗水混著血水淌下來,蜇得眼角生疼,待到氣息稍稍平復些,正待尋個穩妥路徑脫身。就在這心神略一松弛的當口,腦后猛然刮起一股惡風!
孫二娘到底是刀頭舔血慣了的角色,心知不妙,待要擰身躲避,卻是遲了半步。只聽“嗚”的一聲悶響,一截沉甸甸、濕漉漉的硬物,帶著一股子爛木頭和臭水溝的混合氣味,結結實實敲在她后頸窩上!
這一下力道極猛,直如千斤重錘砸落,砸得她眼冒金星,耳朵里嗡地一聲,似有千萬只蒼蠅炸了窩。
她一個踉蹌,眼前發黑,身子軟軟地便向前撲倒。昏沉中,只覺數條黑影餓狗般從兩側污穢的墻角暗影里撲出,嘴里不干不凈地嚷嚷著:
“總算找到這婆娘!快!綁起來”
“大哥這‘悶棍’使得越發地道了,瞧這娘們兒,軟得像團面!”
“手腳麻利些!捆結實了!這可是要送西門大官人府上的!”
幾條粗糲的麻繩帶著刺鼻的霉味,毒蛇般纏繞上來,勒進孫二娘沾滿血汗的皮肉里,又緊又痛。幾條漢子七手八腳,下手極重,拉扯捆扎間,粗硬的指節故意在她身上狠命掐捏,帶著腌臜的狎昵。
孫二娘強撐著最后一絲神智,想掙,渾身筋骨卻似散了架,軟綿綿提不起半分力氣;想罵,喉嚨里只發出幾聲模糊的嗚咽,眼前徹底被濃稠的黑暗吞噬。
卻想不到,自己江湖行走這么些年,躲過了官兵無數次追捕,卻陰溝里翻船送在幾個平日里自己打罵不當人的潑皮手中。
西門大宅門前。
西門慶立在滴水檐下,望著那周侗并少年岳飛的身影,漸漸消失在街角人流里,只余下日頭影子拖得老長。
眼角余光瞥見身后的武松,那漢子身板挺得如標槍一般,一對虎目精光四射,不住地掃視著府門周遭的墻根樹影,渾身筋肉繃緊。
西門慶嘴角一扯,露出幾分玩味的笑,扭過身來,拿扇子虛點了點武松緊繃的肩膊:“武護院,忒也小心了!此間乃是清河縣,放輕松些,莫要繃得像根上緊了弦的硬弩。”
武松聞言,那緊繃的下顎并未松弛半分,微微躬身,嗓音低沉卻透著股不容置疑的狠勁:“大官人容稟。俺武二既蒙大官人恩典,如今便是大官人府上的人!自古道,吃主家飯,干主家事!這護衛的勾當,須臾松懈不得!”
他頓了一頓,聲音也壓低了幾分:“……更何況,俺武家傳宗接代、開枝散葉的指望,如今都系在大官人身上了。俺大哥的婚事全仰仗大官人做主。這干系天大的事,俺武二豈敢有半點懈怠?”
西門大官人聽了,哈哈一笑,伸手重重拍了拍武松鐵硬的臂膀:“方才怎地不替那對雌雄大盜求個情面?”
武松聞言,嘴角扯出一絲苦笑,那笑紋里浸滿了黃蓮水:“大官人說笑了。俺們這些綠林走江湖的人,日日干的是在刀尖上舔血討飯吃的勾當,今日不知明日事。若非大官人抬舉,將俺從陽谷縣案件那爛泥潭里拔出來,又給了幾分體面,武二此刻,和他們又有甚兩樣?總歸…都有這么一日。”
他頓了頓,喉結上下滾動,眼光黯然:“更何況我求情又有何用?俺武松雖是個粗人,卻不是個沒眼色的傻子!俺如今算個甚么東西?不過是大官人府上一個看家護院的院頭,一切行事自然以主家為準。”
武松猛地抬起頭,那對虎目直勾勾盯著西門慶,竟帶著幾分乞求:“倘若……倘若他兩個的尸首,被拖到菜市口示眾完了……求大官人開恩,容俺武二去收個尸!買兩口薄皮棺材,尋個亂葬崗子埋了,也算全了往日那點子江湖情分,不叫野狗啃了去!俺……俺武二給您磕頭了!”說著便要矮身。
西門慶忙伸手虛扶了一把:“這點子小事,值當甚么?應了你便是!”他拍拍武松鐵硬的臂膀:“你也莫要太過傷懷,人死如燈滅,活著的還得往前看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