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門慶忙伸手虛扶了一把:“這點子小事,值當甚么?應了你便是!”他拍拍武松鐵硬的臂膀:“你也莫要太過傷懷,人死如燈滅,活著的還得往前看!”
“趕明兒我就叫那清河縣媒婆過來,替你大哥武大好好物色一個渾家,現在世道凋零,多的是落魄的書香,倘若沒有找到相配的,我便出錢買個合適的,你大哥那炊餅買賣,也該有個知冷知熱的屋里人幫襯了!玳安——”
“小的在!”玳安像條泥鰍似的從廊柱后鉆出來。
“帶武院頭去西跨院那間新收拾出來的精舍歇著!被褥都用庫房里新彈的棉花,熏上些安息香!等那群小的回來,讓他們見過武院頭,以后跟著武院頭操練。”
“是!”玳安應聲說道。
夜深。
廳堂里,燭火搖紅,將那雕梁畫棟映得半明半滅,光影在描金畫彩上亂爬。
西門慶大剌剌坐在寬大螺鈿交椅上,身下墊著金絲緞枕。他敞著懷兒,露出里頭一截松江綾小衣,手指頭兒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著紫檀木扶手。
地下跪著的孫二娘,早被粗麻繩兒捆得粽子也似,哪里還有半分“母夜叉”的利落?直如從十八層阿鼻地獄里拖出的一個游魂。一頭青絲蓬亂如秋后枯草,沾滿了泥垢、汗腥氣,更混著暗紫的血塊子,濕漉漉地黏在污糟蠟黃的臉皮上。
那雙眼毒蛇吐信般死死釘在西門大官人的臉上,恨不能剜下他兩塊肉來,那怨毒里更裹著一股不顧死活、同歸于盡的瘋魔勁兒。
“西門慶!你這天殺的賊囚根子!狗攮的沒廉恥畜生!”孫二娘猛地一掙,脖頸上青筋蚯蚓般暴凸,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刮鍋底,卻又尖利得刺人耳膜:“你不得好死!天打雷劈!叫你永世不得超生!下油鍋!滾釘板!剮你千萬萬剮!”
她發了瘋似的掙扭,那粗麻繩深深勒進皮肉里,磨蹭著綻開的傷口,血水滲出來,她卻渾然不覺,只如那砧板上刮鱗的活魚,死命地彈跳撲騰。
“來呀!有種的現時就結果了老娘!給老娘一個痛快!”她唾沫星子混著血沫子亂噴,聲嘶力竭地號叫,“不敢么?你這沒卵袋子的閹驢!軟膿包!怕了老娘這身賤骨頭不成?來!打啊!殺了我!剮了我!你倒是動手啊——!”
西門大官人拍了拍手笑道:“罵得好!端的罵得痛快!你存心要撩撥老爺的火氣?巴望著老爺一時性起,手起刀落,賞你個痛快是不是?再不濟,也盼著老爺掄起鞭子,燒紅烙鐵,把你這一身賤皮子肉整治得稀爛,好叫你用身殼子的痛,遮掩心中的痛?是不是?”
孫二娘那癲狂的嘶嚎被他這話頭一剪,戛然止住。她猛地揚起血葫蘆似的腦袋,布滿蛛網般血絲的眼珠子,死死剜向大官人的臉。
大官人鼻子里哼出一聲冷笑,慢條斯理的說道:
“你如今這般尋死覓活,撒潑打滾,不過是因為張青死了!你這顆心,像被人活生生用鈍刀子剜去了一大塊,疼得你恨不得立時三刻跟著去了,是也不是?”
大官人笑道:老爺我偏不!老爺就要留著你這一口氣!叫你日日夜夜、時時刻刻都想著張青是如何死在你面前的!是你拖累了他!害死了他!”
孫二娘被戳中了最痛處,渾身劇震,血污狼藉的臉上肌肉扭曲,喉嚨里“嗬嗬”作響,張口又要嚎罵。
大官人眼皮都懶得抬,只從牙縫里輕輕“嗯?”了一聲。
旁邊侍立的來保何等乖覺,立刻撲上前去,不知從哪兒掏出一團腥臭油膩的破布,死命塞進孫二娘嘴里,直噎得她翻起白眼,只剩“嗚嗚”的悶哼。
大官人又是一笑:“是不是覺得吼出來,心里頭那剜心蝕骨的疼,就松快了些許?老爺我——偏不讓吼出來!”
他指著孫二娘:“你今日知道心痛,也配?那些被你孫二娘剁成肉餡、包了人肉包子的過往客商他們家中,難道就沒有倚門懸望的爹娘?難道就沒有哭瞎了眼的婆娘?你可曾看到他們哭得肝腸寸斷、生不如死!”
大官人搖了搖頭:“你看不到,就更想不到。想不到就慢慢想。”
懶洋洋地問來保:“那些衙役呢?”
來保堆笑回稟:“回大爹的話,都在儀門外頭候著呢,不敢進來聒噪。領頭的張押司說了,大爹盡管消遣,不急不急,只消給他們留具囫圇尸首抬回去銷差,就感恩不盡,給大爹磕頭了!”
西門大官人揮了揮手:“拖出去給他們!省得污了老爺的地界兒!”“是!大爹!”來保響亮地應了一聲,轉身朝著門外一努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