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不錯。”蔡京點點頭:“西門顯謨宅中的“…家教門風,倒還…算是嚴整。”
“嗯……”他終于又發出了那標志性的、帶著一絲沙啞慵懶的聲音,仿佛被煩擾得有些無奈,“罷了…翟謙說得…也有幾分道理。西門顯謨這份心…老夫若再推拒,倒顯得不近人情了。”
他頓了頓,仿佛很勉強地下了決定,“這些東西…就暫且…留下吧。”
這一聲“留下吧”,落在來保和玳安耳中,不啻于九天仙樂!
巨大的狂喜如同決堤的洪水,瞬間沖垮了方才的恐懼堤壩!
兩人激動得渾身血液都沸騰起來,幾乎要癱軟在地,只能將額頭在金磚上磕得砰砰作響,帶著哭腔的嘶喊脫口而出:
“謝太師爺天高地厚之恩!謝太師爺再造之恩!”
他那目光終于落在地上抖如篩糠的來保和玳安身上,“告訴你們主人,心意…老夫收下了。“這‘顯謨閣學士’的清貴銜兒,既戴在了頭上,就好生戴著,行事…須得…謹言慎行,莫要…自輕自賤,辱沒了…朝廷的體面,斯文的臉面。”
“哦…”蔡京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無關緊要的小事,眼皮依舊半闔,只從鼻腔里哼出個音,
“前些日子,官家體恤老臣年邁昏聵,倒是…賞了幾張空白的告身札付下來。說是…讓我這老朽昏花之人,替朝廷…留意著點,看看有無可用之才,也好…稍盡綿薄,為國分憂一二。”
他語氣平淡得像在談論天氣,卻字字重如泰山:
“你們主人…如今雖頂著個貼職學士的名頭,終究是虛銜,無官無印,白身一個,空惹人笑談。既然…連官家都覺著…他可用,”他嘴角似乎勾起一絲極淡、極冷的弧度,“老夫…便做個順水人情,錦上添花吧。”
“空名告身札付!”這六個字,如同九天驚雷在來保和玳安心底炸開!震得他們魂魄幾欲離體!
他們雖是微末仆役,卻也深知此物分量——此乃官家恩賜極少數股肱重臣的無上特權!持此札付者,可自行填名授官,形同代天行權!吏部銓選?科道清議?在這一紙空白面前,盡成虛設!
這是真正的“恩威出于一人”,更是蔡太師權柄熏天、只手便能顛倒乾坤的鐵證!
蔡京慢悠悠地,仿佛在記憶的塵埃里翻檢一個模糊的影子:
“唔…既是那清河縣的西門顯謨…老夫恍惚記得,”他渾濁的眼珠微微轉動了一下,“山東提刑所那邊,仿佛還短缺一個理刑副千戶?嗯…這從五品的實缺,空懸日久,總不成體統……”
他枯瘦的下巴,幾不可察地抬了抬。
立時,幾個身著素錦比甲、鴉鬢低垂的俏麗丫鬟,如同訓練有素的貍奴,足不沾塵地抬進一張紫檀嵌螺鈿的玲瓏書案,悄無聲息地置于蔡京榻前五步之地。
案上,文房四寶早已齊備。
最刺眼的,是那幾方鋪陳開的砑花綾錦空白告身札付!那空白的姓名與官銜處,富貴,權勢等著下筆。
蔡京這才緩緩伸出那只枯樹般的手。領頭一個梳著雙鬟髻的丫鬟,立刻會意,膝行至榻邊,雙手高舉過頂,穩穩托起一方盛著蘸飽濃墨紫毫筆的銀盤,姿態恭謹如奉神明。
蔡京拈起筆,卻并不落墨,只隨意將那飽滿的筆尖,遞向榻邊跪伏丫鬟微微開啟的櫻唇。
那丫鬟毫無猶疑,溫順地仰起臉,舌尖如靈蛇吐信,極輕、極快地在那微干的墨鋒上一點即收!動作熟稔至極,仿佛已重復過千百次。筆鋒瞬間墨色飽滿,圓潤欲滴。
蔡京這才收回筆管,提腕懸肘,那只枯手竟顯出一種奇異的穩定。筆走龍蛇,沉穩而隨意地在那代表天憲的綾錦上,寫下了主宰西門慶命運的鐵劃銀鉤:
西門慶!
金吾衛衣左所帶俸副千戶、山東等處提刑所理刑!
武職!
從五品!
墨跡淋漓,力透紙背!每一個字都仿佛重逾千鈞,散發著生殺予奪的凜冽寒氣!
西門大官人,一個清河縣的豪商白身,就此搖身一變,成了執掌山東一省刑名緝捕、提點刑獄、手握無數人生殺大權的五品實權理刑官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