群底下那群官兒,眼珠子滴溜溜亂轉,一會兒瞟瞟案上那兩張勾魂攝魄的畫,一會兒又偷偷覷覷上首——官家還閉著眼,泥胎木塑似的坐在那兒,魂兒早不知飛哪兒去了。
末了,眾人的眼風兒,都像蒼蠅見了蜜,黏糊糊地粘在幾位相公身上,尤其是那位權勢熏天、咳嗽一聲京城都得抖三抖的蔡太師!
蔡公未言,誰敢開口!
然則!
宰相何執中——這位素以“蔡氏影仆”聞名朝野,向來在蔡京未表態前絕不多嘴的“應聲蟲”——竟在此時猛地向前一步,率先打破了沉默!
“咳!”宰相何執中清了清嗓子,聲音洪亮得有些刻意,目光灼灼地掃視全場:“諸位!梁大珰所言極是!官家圣明,將此重任托付我等,我等豈敢不竭盡忠誠,秉公直言?”
他話鋒陡然一轉,直指那幅素描,語氣中帶著一種煽動性的痛心疾首:“這幅‘光影人石’之作,技法雖奇,卻實乃邪道!大謬!”
“試問,此等窮究皮相、拘泥光影、刻板如匠作之圖,與我中土畫學傳承千載之‘氣韻生動’、‘骨法用筆’、‘應物象形’、‘隨類賦彩’、‘經營位置’、‘傳移模寫’這六法精義,可有半分相通之處?此乃離經叛道!”
他越說越激動,手臂揮舞:“這已非技藝高下之爭!此乃道統存續之爭!是畫學根本之路途之爭!倘若今日,我等竟讓此等妖異之技、匠氣之作,壓過那氣象萬千、意境高遠的‘只此青綠’,登臨狀元之位……”
何執中猛地拔高聲音,如同敲響警鐘:“那便意味著——你我畢生所學、所信、所奉行的畫道正途,統統都錯了!我大宋畫壇千年傳承的根基,將被此等‘格物’妖術,徹底傾覆!諸位!此例斷不可開!此風斷不可長啊!”
一石激起千層浪!
殿內群臣本就被那素描的“妖異”所懾,又被官家的沉默震得六神無主,此刻見位極人臣的何宰相竟如此旗幟鮮明、義正詞嚴地率先發難,且言辭間直指“道途之爭”的核心利害,下意識便以為——這定是蔡太師的意思!
何相公不過是代太師發聲!
剎那間!那些翰林待詔、書畫博士、甚至一些原本對素描技法暗藏驚佩的年輕官員,如同找到了主心骨和宣泄口,紛紛附和:
“何相公高見!此技確乃邪道!”
“匠氣十足,毫無靈韻!豈能與‘只此青綠’之恢宏意境相提并論!”
“道途之爭!對!此乃動搖國本藝根之事!斷不可令其得逞!”
狀元必屬‘只此青綠’!此乃煌煌正道!”
批判之聲如潮水般涌向那幅素描,仿佛它是一件需要被立刻焚毀的妖物。
而在這片群情激奮的聲浪中,真正的風暴中心——太師蔡京——泥胎也似的,穩穩戳在何執中身后半步之地。
臉上兀自掛著那副溫吞水似的笑,眼皮子耷拉著,仿佛廟里的菩薩,不聞窗外事。
他眼角的余光,極其隱晦地掃過前方慷慨激昂、仿佛在為道統存亡而戰的何執中。
又掠過御座上依舊閉目呆坐、仿佛神游天外的官家,最后落在那幅引發滔天爭議的素描之上。
一絲難以察覺的、若有所思的光芒,在他深邃的眼眸中一閃而逝。
何執中這廝,今日怎地這般猴急?反常的、急不可耐的率先跳出來……究竟是真的被那素描的“邪道”所激怒,急于維護“道統”?
只怕……是這潭水底下,另有魚蝦在蠢蠢欲動,想借這畫由頭,攪弄些自家也未可知的風雨罷?
蔡太師眼角余光又在那平日對自己躬腰塌背、比家奴還馴順的宰相身上刮了一刀。
心頭冷笑:
“市井有言:狗兒跳上灶,必是饞肉了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