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說完,沖著西門大官人深深一揖,隨即轉身,腳步放得又輕又快,如同貍貓般悄無聲息地滑下樓梯,瞬間便融入了樓下鼎沸的人聲光影之中。
大官人則自己吃得五臟六腑都熨帖了,蟹黃的豐腴混著瓊酥的酒力在血脈里暖烘烘地走竄。
他懶洋洋地抬了抬下巴,那堂倌兒便弓著腰溜到跟前:“貴客洪福!您老用舒坦了?小的伺候結賬!”
大官人鼻腔里哼出個“嗯”字。
堂倌兒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,聲音不高,卻透著股算盤珠子撥響的精明:“回貴客,太湖‘洗手蟹’兩對,時價足紋銀二兩。”
“‘蓮花鴨簽’一碟,八錢銀子。”
“‘羊頭簽’一碟,五錢銀子。”
“‘蟹黃饅頭’兩屜,每屜六錢,計一兩二錢。”
“‘眉壽堂’二十年‘瓊酥’一壺,窖藏金貴,足紋銀三兩。”
“雅座‘摘星閣’茶湯炭火侍奉錢,三錢銀子。攏共是……七兩八錢雪花紋銀!”
西門大官人眼皮都沒撩一下,他慢悠悠從腰間解下個沉甸甸的玄色織錦荷包,袋口金線抽繩一拉,倒出幾錠切割整齊、雪亮亮的官銀小錁子,又捻出幾塊散碎銀子,往那猩紅氈布上一推,發出悅耳的叮當聲:
“喏,八兩整錠的官銀,余下的,賞你買酒吃。”
堂倌兒聲音都變了調,這二錢銀子也不少了:“哎喲我的活菩薩!謝大官人厚賞!您老真是財神爺座下的金童轉世!小的給您磕頭了!祝您老指日高升,日進斗金,妻妾和美,子孫滿倉……”
馬屁如同不要錢般噴涌而出,捧著那堆白花花的銀子,腰彎得幾乎折斷,倒退著蹭下樓。
西門大官人整了整湖襟口,施施然踱出,看了看時間牽著馬兒往榮國府方向走去。
此刻,暮色四合,白日里的喧囂非但不減,反被萬千燈火點燃了人間欲海。
一路招牌掛滿了彩燈。
什么“劉家上色沉檀揀香鋪”,“曹婆婆肉餅店”,“王“家羅錦匹帛鋪”,“趙太丞家藥鋪”,招牌帶著光彩層層迭迭,遠遠望去如同燃燒的寶塔。
各色攤販前都挑著“梔子燈”,賣“梅湯”、“冰雪甘草水”的擔子,小銅盞敲得叮當響。
賣“滴酥水晶膾”、“辣腳子”的攤子,食客圍得里三層外三層。
更有那“傀儡戲”、“影戲”的棚子,鑼鼓點子敲得震天響,引得孩童尖叫歡笑。
西門大官人一路走來聽見。算算時辰,林如海那邊該是候著了。
他這才抖擻起精神,上馬來到那煊赫的榮國府踱去。到了那朱漆獸頭大門前,石獅子旁站著幾個挺胸迭肚的豪奴。
大官人慶整了整衣冠,上前報了名號:“煩請通稟,清河縣西門慶,應林大人之邀前來拜會。”
門子一聽“林大人”和“西門慶”這名號,臉上那點倨傲立刻換成了十二分的恭敬。
其中一個伶俐的飛跑進去通傳,不多時,便見一個穿戴體面的管事疾步而出,深深一揖:“西門大官人!林老爺早吩咐下了,快請進!我家老爺也在里頭候著呢。”
管事引著西門慶,穿廊過院,繞過幾處雕梁畫棟、花木扶疏的庭院,來到一處臨水的小軒,名曰‘夢坡齋’。
軒內陳設古樸雅致,書卷盈架,墨香隱隱,壁上掛著幾幅山水字畫。
軒內,林如海正與一位身著石青色直裰、面容端肅、留著三綹清須的中年官員對坐品茗。
那官員眉宇間自帶一股書卷氣,卻也藏著幾分勛貴子弟的矜持與刻板,正是工部員外郎賈政。
見西門慶進來,林如海含笑起身:“大官人來了!快請快請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