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9章烏進孝的詭計
王熙鳳聽著,往旁邊一坐,指尖在冰冷的紫檀木桌面輕輕敲擊,噠、噠、噠,像催命的更漏。
她目光如淬了冰的銀針,扎在烏進孝涕淚交加的臉上:“好一張油嘴!天災人禍,倒推得干凈!既如此,把莊上這兩年的細賬捧來我瞧!進項出項,損耗幾何,與祝家莊的扯皮,衙門可有文書往來?一筆筆,一宗宗,都攤在日頭底下曬曬!我倒要瞧瞧,是老天爺瞎了眼,還是人心讓野狗叼了去!”
“賬…賬目?”烏進孝渾身猛地一哆嗦,臉色瞬間變得如同灶膛里扒出的冷灰。他猛地一拍大腿,聲音陡然拔高,帶著絕望的嘶啞,“哎喲喂!我的活祖宗二奶奶!您不提這個還好,您這一提,簡直是要了小的命啊!”
他猛一扭身,對著墻角一個縮著脖子的干癟老仆厲聲喝道:“老吳頭!你死人啊?還不快給二奶奶回話!那賬房…那賬房是不是前幾日走了水了?”
那喚作老吳頭的仆人篩糠般抖起來,噗通跪倒,額頭砸在磚地上砰砰響:“回…回二奶奶的話!千真萬確啊!就…就在大前日夜里,不知是哪個天殺的賊王八,灶膛火星子沒看住!一股邪風卷起來,那火苗子就舔著了賬房的窗欞紙!”
“等小的們撲滅,里頭…里頭燒得只剩下一堆黑灰!這兩年的賬冊子,連同庫房底檔,全…全成了灶膛里的飛灰!一張紙片都沒搶出來啊!小的們該死!小的們護主不力!求二奶奶開恩啊!”
老吳頭趴在地上嚎著,鼻涕眼淚糊了一臉。
平兒在一旁聽著,眉頭擰成了疙瘩。王熙鳳臉上那層寒霜卻結了冰,嘴角噙著一絲冷到極致的笑,目光從磕頭蟲似的老吳頭身上,緩緩移回到烏進孝那張寫滿“痛心疾首”的老臉上。
“燒了?”她聲音輕飄飄的,像秋風吹過枯葉,“燒得真是時候!烏進孝,你當的好家啊!天災人禍,賬房走水…這兩盤好菜,炒得可真叫一個焦香酥脆!”她霍然起身,錦緞袍袖拂過桌面,帶起一陣陰風,“我竟不知,這莊子幾時成了火焰山?還是你烏莊頭,真當我是那廟里的泥胎木塑,拿這些鬼畫符來糊弄?”
烏進孝撲通跪倒,指天畫地,賭咒發誓,唾沫星子噴出老遠:“二奶奶明鑒!小的若有半句虛言,管叫天雷劈頂,尸骨無存!那祝家莊欺人太甚是真,賬房失火也是真!小的縱有包天的膽子,也不敢欺瞞您老人家啊!如今這…這死無對證,小的就是渾身長嘴也說不清,跳進糞坑也洗不凈啊!”
他哭嚎著,聲音如同破鑼,在彌漫著焦糊氣味的屋子里回蕩,倒真有幾分窮途末路的凄惶。
王熙鳳立在屋子中央,日頭西斜,從破窗欞子漏進幾縷昏黃的光,將她裹著錦緞斗篷的身影拉得巨大而沉默,投在斑駁的土墻上,像一座壓抑的山。
窗外,枯枝在冷風中嗚咽,幾只晚歸的寒雁排著“人”字,凄厲地叫著掠過灰沉沉的天,叫聲鉆進屋里,更添三分凄涼。
她盯著地上跪伏的烏進孝,那張涕淚橫流的老臉在昏暗的光線下模糊不清,只剩下一片油滑的、令人作嘔的哀戚。
那嚎哭,那賭咒,此刻聽來,不過是破廟里漏風的鼓點,敲打得越響,襯得這出戲越是荒唐可笑。
一股灼燙的惡氣在她胸腹間左沖右突,燒得她指尖都在微微發麻。真想立刻叫外面的大官家賴升拿繩子來,將這老泥鰍捆成個粽子,帶回京城,丟進那冰冷的牢房里,一頓嚴刑拷打看他還能吐出什么蓮花!
然而,念頭剛起,便撞上一堵無形的墻。
賬冊燒了,庫檔成灰,死無對證。即便此刻拿了他,又能如何?動刑?這老油條滑不溜手,骨頭縫里都滲著油,未必撬得開嘴,傳出去自己反倒落個刻薄狠毒的名聲。這兩府里面上親親熱熱一團和氣,底下多少人等著看自己笑話。
更何況,他口口聲聲都是“珍大爺”,這莊子畢竟名義上是賈珍在管,自己也只是來查賬。
僵立半晌。窗外風聲更緊了,枯枝敗葉被卷起,噼啪抽打著窗紙。平兒悄悄上前,將一件厚實的灰鼠皮襖輕輕披在她肩上,聲音壓得極低:“奶奶,寒氣重了,秋風入骨…這天,眼瞅著日頭就要落下了。”聲音里滿是憂慮,提醒她早點走。
這話像一盆冰水,兜頭澆下。王熙鳳緩緩閉上眼,再睜開時,那眼底的烈焰已然熄滅。她深吸一口冷冽的空氣,那寒氣刺得肺管子生疼。
“罷了!”王熙鳳強行按捺的疲憊與森然,“既然賬目成灰,今日也查無可查。”她目光再次釘在烏進孝身上,“你且給我把耳朵豎起來聽真了:這莊子,這山林,這進項,無論掛著誰的名頭,終究是賈府的產業!少了一根毛,都得有人拿血來填!莫以為就這么完了,今日之事,我刻在心上了。明日,待我回到府里,自有分曉!”
她不再看地上的人,猛地轉身,灰鼠皮襖劃出一道凌厲的弧線:“平兒!備車!去清河縣!”
“二奶奶!這天都擦黑了,風緊霜寒,路上怕是不安穩!何不在莊上。”烏進孝抬起頭,急聲挽留,臉上那點惶恐倒像是真了幾分。王熙鳳腳步絲毫未停,只從牙縫里冷冷迸出幾個字:“住你這?我怕又是一個火場,夜里再燎了眉毛!”
馬車重新碾上歸途。來時那點枯枝敗柳的景致,此刻已完全被濃稠的暮色吞噬。風更大了,卷著塵土和枯葉,沙啦啦地抽打著車篷,如同無數細小的鬼爪在瘋狂抓撓。
王熙鳳裹緊了皮襖,靠在冰冷的車壁上,只有她這個管賬的才知道,這窟窿是越來越大了,自己還要挪出一筆給王夫人。
莊頭院上房里,灶膛重新撥旺了,火光跳躍,映得烏進孝那張老臉陰晴不定。他背著手,踱到窗邊,側耳聽著外間車隊吱吱嘎嘎、聲響徹底消失在嗚咽的風聲里。方才那副如喪考妣的模樣早沒了蹤影,嘴角慢慢向上扯動,牽出一個極其古怪的紋路。
方才還跪地磕頭如搗蒜的老吳頭,此刻腰桿也直了,湊上前低聲道:“莊頭,您看…二奶奶她…真信了走水那話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