方才還跪地磕頭如搗蒜的老吳頭,此刻腰桿也直了,湊上前低聲道:“莊頭,您看…二奶奶她…真信了走水那話?”
“信?”烏進孝斜睨了他一眼,從鼻孔里嗤笑一聲,“那是個琉璃心肝瑪瑙膽的主兒!她能信才怪!”
他頓了頓,渾濁的老眼里閃過一絲狡獪,“可她信不信,礙著什么?死無對證!她拿什么查?拿什么問?空口白牙,她敢動我一根汗毛?別忘了,這莊子,烙著‘珍大爺’的印!要處置也是珍大爺來處置,她今日發作不得,憋著氣滾蛋了,這口黃連,她就得生生咽下去!”
他越說越得意,臉上的褶子都舒展開。
老吳頭還是有些惴惴:“可…可二奶奶臨走時那眼神…跟冰錐子似的,說明日自有分曉…”
“分曉?呵呵!”烏進孝從懷里摸索一陣,竟從貼肉的汗褂子里掏出個油紙包得嚴嚴實實的小包裹。他慢條斯理地解開幾層油紙,露出里面一本邊角磨損、沾著點點油汗的藍皮賬簿。他隨意地翻開一頁,指尖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跡上劃過。“分曉?”
他重復著,聲音里充滿了嘲弄,將那賬簿在手里掂了掂,“分曉就是,她查無實據!分曉就是,這莊子,還是咱們爺們兒的天下!珍大爺那頭,自有我去描補。”
再說——”他眼珠子骨碌一轉,聲音壓得更低,如同毒蛇吐信:“那祝家莊的王八羔子,手爪子是伸得忒遠了點!占了咱們的林子,漏了咱們不少銀兩,這事不假。可你細琢磨琢磨,這不也正好…給咱們遞了個現成的由頭?”
他枯瘦的手指捻了捻,做了個數錢的動作,臉上那點愁苦早換成了赤裸裸的算計,“這世道,眼見著是越來越不太平了!今天祝家莊敢來搶林子,保不齊明天就有什么流民、響馬,惦記上咱們這莊子!”
“咱們不多存些硬邦邦的嚼裹兒,不多招攬些能打能殺的好手護著院子、守著糧倉…真等到哪天,一群紅了眼的沖進來…”他猛地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,眼神陰鷙,“你我這顆吃飯的家伙,還有莊子上下百十口子,怎么死的都不知道!骨頭渣子都剩不下!他們賈府的子女是人,莫非我們的子女就不是人么?”
老吳頭被他這陰森的語氣和手勢唬得一哆嗦,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。
烏進孝卻越說越來勁,渾濁的老眼里閃著貪婪又狠厲的光:“所以啊咱們攥緊了真金白銀,養壯了護院的膀子,這才是頂頂要緊的!”
他走到門邊,拉開一條縫。外面暮色漸濃,秋風卷著枯葉打著旋兒,嗚嗚作響,如同鬼哭:“這秋…深得好啊!風。再猛一些吧!”
生藥鋪內。
秦可卿那壓抑的抽泣,如游絲般,恍若檐上的雨滴,砸在銅盆底兒上,聲響空洞,一滴一滴敲得人心慌。
她仰著一張梨花帶雨的臉望向西門大官人,一絲哀求大官人救一救的音兒將將擠出——
大官人卻忽地開了口,聲音不高,卻沉得墜人,字字砸在秦可卿心坎上:
“如此說來…你如今這身子骨,單薄得紙片兒似的,臉兒煞白,不見一絲活氣,動不動就心窩子里突突亂跳,氣也喘不勻實…敢情全是因了這樁…‘心病’?是不是?”
他目光在她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上逡巡,那眼神深處,竟難得地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憫然。
這沒頭沒腦、直戳她心肺的詰問,驚得秦可卿渾身一顫!貝齒死死咬住下唇,幾乎要沁出血珠兒來,想要否認,卻終究頸子一軟,點了點頭。
第119章烏進孝的詭計
大官人瞧著她點頭的樣兒,那份強撐的嬌怯與認命般的枯槁,從鼻孔里沉沉哼出一口氣:
“哼…可憐見的!漢子是個銀樣镴槍頭,中看不中用。這千斤的羞臊,萬擔的腌臜,全壓在你一個婦道人家肩背上,生生要把你這嫩柳枝兒壓折了!日日守著塊枯木,還得強堆出笑模樣兒,替他遮羞,替他圓謊…替他描補臉面,這日子,豈是人過的?”
西門大官人的聲氣兒不高,卻字字如淬了冰的針尖兒,一層層,將那血淋淋的瘡痂挑開,卻又帶著撫慰的暖意,“上頭還有個‘珍老爺’,惡狼似的盯著你這塊肉!你須得時時提防,刻刻驚心,好比那嫩羊羔臥在狼窩邊…可憐你一個嬌怯怯的人兒,這份煎熬,日夜不休,比那穿腸的砒霜也差不離了!”
他頓了頓,聲音更低了些,“生生是熬煎著你…”
“你婆婆?”大官人嘴角換上了一抹更深的譏誚,“她把兒子不中用、漢子沒廉恥的腌臜氣,一股腦兒全潑在你身上,想必是橫挑鼻子豎挑眼,沒個好顏色,眼里只怕都淬著毒!”
“偌大個榮府,里里外外的齷齪、腌臜氣,都壓著你一個婦道頂缸!這千斤重擔,如何是你一個弱女子扛得動的?更別說那寧榮兩府,主子奴才,多少雙冷眼刀子似的剜你,多少句閑言碎語毒蛇般鉆你心窩子!”
西門慶垂著眼,目光沉沉地鎖著眼前這絕色尤物。那小小一團,蜷在座椅里,瑟瑟如風中柳絮,孤零似雨打梨花,那份單薄與無助,顯得那般孤苦伶仃,沒個倚靠:
“莫說是你一個嬌滴滴、嫩生生、全無半點依傍的女流,便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,鐵打的羅漢,日日浸在這等吃人不吐骨頭的腌臜地界里,怕也熬得油盡燈枯,熬成一把枯柴…何況是你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