玳安聞言,兩道稀疏眉毛緊緊絞在一處,手指頭在褲縫上無意識地搓著,嘴里念念叨叨:“門口的兵卒?那些站樁的,頂多瞧個皮毛…不對不對…”
他猛地一頓“叭!”地一拍大腿根子,兩眼放光:“有了!自然是衙門里那些‘鞋底人’!”
“哦?”大官人嘴角扯動了一下,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嘉許,“說下去?!?/p>
“那些個‘鞋底人’!”玳安來了精神,“專在衙門里跑腿傳話、遞送文書、灑掃聽用,管事的心腹、書吏的偏好,他們最是清楚!就是那門檻下的縫隙,也鉆得進去!找他們,比找那正經(jīng)官身的老爺還靈便!”
“算你明白。”西門大官人終于露出一絲笑意,那笑聲卻帶著股子陰冷算計,“正是這幫鉆營縫兒的。去,不拘銀子使喚,大膽的花,給爺細(xì)細(xì)地摸!”
“把這團練衙門里,管馬房的是哪個頭目?手下使喚的又是哪幾號人?姓甚名誰?家住何處?平日里有何嗜好?是貪杯還是戀賭?與哪處勾欄瓦舍往來密切?”
他頓了頓,指關(guān)節(jié)叩了叩桌面,發(fā)出沉悶的響聲:“把這些‘鞋底人’的底細(xì)都給爺摸透!查清哪個管事、哪個做事的門路喜好,是貪財還是好色,是吃硬還是服軟…一條條、一件件,給爺打探得明明白白!摸透了,速速來報!”
玳安聽得血脈僨張,仿佛得了將令,把胸脯拍得山響:“大爹擎好兒吧!小的省得!小的這就去鉆營,保管把那衙門里的犄角旮旯都給您掏摸清楚!”
西門慶吩咐已畢,也不多言,轉(zhuǎn)身便騎馬往李師師那別院去。玳安得了主家鈞旨,如同得了圣旨牌兒,一溜煙兒鉆入市井人叢,自去尋那“鞋底人”的鼠穴蛇道,按下不表。
卻說那潑皮首領(lǐng)癩頭三,回去后一頓收拾,離了邊子巷,七彎八繞,熟門熟路,一頭便撞進京城僻靜處一條腌臜巷子。
巷子盡頭,獨獨一座小小院落,墻皮剝蝕得似癩痢頭,門板朽壞,半扇歪斜,透著一股子破落戶的霉?fàn)€晦氣。
他方蹭到門前,手還未曾叩響那銹跡斑斑的門環(huán),就聽得院內(nèi)婦人罵聲陡然拔起,尖利刺耳,直穿透那薄墻紙,扎進人耳窩子里:
“天殺的窩囊廢!老娘倒了八輩子血霉,瞎了眼跟了你個沒用的囊揣!整日價在外頭裝得人五人六,騎馬耍槍充大爺,回了家連個響屁都放不出一個!”
“錢?錢掙不來半吊!官?當(dāng)個鳥官連個品級芝麻粒兒都沒有!空頂著個團練的虛名兒,那點俸祿還不如街上敲梆子的窮更夫!”
“你這寶貝嫡親兒子想吃口時新果子都指不上你這廢物點心!你還有臉活著回來?不如死在外頭喂了野狗,倒省了老娘一口棺材板錢!”
罵聲未絕,只聽“吱嘎”一聲怪響,那扇朽木破門被人從里猛力拽開,一個穿著半舊不新、漿洗得發(fā)白團練保甲號衣的中年漢子,幾乎是滾地葫蘆般跌將出來,不是那史大人又是哪個?
但見他:頭上那頂官帽歪斜得壓住了半邊眉毛,臉上灰撲撲沾著塵土,更有幾道細(xì)細(xì)的血檁子——顯是婦人指甲刮出的紅痕——橫在腮邊,端的是狼狽不堪,哪里還有半分官相?
癩頭三那只懸在半空的手,正與這倉皇鼠竄出來的史大人撞了個四目相對!霎時間,連空氣都僵住了。
史大人萬沒料到門外竟杵著個人影,尤其還是自己新近收的這便宜義子!
他一張老臉“騰”地漲成了豬肝色,慌忙抬手去扶那歪斜的官帽,手指頭都打著顫,又忙不迭去撣那號衣前襟,仿佛上頭沾了千斤重的灰,喉嚨里干咳兩聲,強擠出三分鎮(zhèn)定,眼神卻像沒頭蒼蠅般亂撞:“咳…咳咳…是癩頭三???你…你在此處作甚?”
癩頭三那對三角眼滴溜一轉(zhuǎn),滿肚皮的機靈勁兒全用在了此刻。
他慌忙縮脖塌肩,蝦著腰,臉上擠出十二分的諂笑,仿佛方才那石破天驚的罵詈和眼前義父大人的狼狽相全是幻聽幻視:“義父大人!小的給您老請安了!小的…小的也是剛蹭到這兒,正有要緊事想尋您老!您老辛苦!辛苦!”
他嘴里說著奉承話,眼風(fēng)卻早不受管束,賊忒忒地往那半開的門縫里一溜——影綽綽還瞥見門內(nèi)一個婦人身影,懷里抱著個正嚎啕大哭的三四歲小童,滿面怒容,柳眉倒豎,猶自恨恨地瞪著門外。
癩頭三那雙邪性的三角眼,早把史大人這副狼狽相死死勾住、釘在心里,與他平日在衙門口抖擻的那副威風(fēng)反復(fù)比量,翻騰個不休——
眼前這漢子:官帽歪斜遮了半張臉,號衣沾灰似滾了泥塘,腮邊幾道血檁子刺眼,腰桿子塌得如同抽了筋!
衙門里的史大人?嗬!那可是身高八尺、膀闊腰圓的魁偉人物!面皮紫膛,一部鋼針也似的絡(luò)腮胡戟張著,端坐馬上活脫脫半截鐵塔戳在道中!
那桿渾鐵點鋼槍舞動起來,馬戰(zhàn)端的是潑水難進,虎虎生風(fēng),連那團練楊大人還什么將門之后,也常在他手下走不過三五個回合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