要捧在真真處——他若自詡清正,你便贊其風骨,他若暗喜權勢,你便嘆其運籌!
需將他最得意卻不便明說的體面,用心點破,仿佛你是天下最懂他的知音。
大官人言罷,一雙利眼便在林如海臉上細細掃量。那張臉依舊端凝如古井,波瀾不興,端的是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官家氣象。
然大官人何等眼力?早覷見那緊抿的眼角處,幾道平日里緊繃如刻的眼角細紋,此刻竟似凍河初解,悄然漾開一絲幾不可察的微瀾。
大官人心中冷笑:“成了!人言‘油衣不漏水’,這奉承的功夫,只要搔到癢處,便如春風化雨,潤物無聲。”
方才那番話,字字句句皆是下過苦功。先點那林如海最得意的錦繡文章,恰似撥動了他心尖上那根最矜貴的弦;再順水推舟,將他林家棄了累世鐘鳴鼎食的煊赫,轉投那清貴無匹的書香門第,生生比成天下世家的牌坊!
這句句落在實處,皆是林大人心頭得意事,不著一絲浮夸痕跡,端的拍得又準又穩,藏得滴水不漏。
這奉承之道,貴在不著相,如羚羊掛角,無跡可尋。明明是真話,偏生讓林如海林大人心頭熨帖無比,一股暖意自五臟六腑氤氳開來,舒泰得緊,卻又抓不住對方半分刻意逢迎的把柄。
化骨綿掌,不外如此!
大官人言罷,一雙利眼如探燭火,只在林如海臉上細細照看。那張臉依舊端凝如古潭深水,便是方才眼中那點因追憶亡妻而起的戚戚之色,此刻也悄然淡褪了幾分,只余下慣常的清冷。
林如海喉間微動,面上波瀾不驚,畢竟是清流翹楚,只淡淡道:“大官人此言,未免過譽了。”聲音依舊平穩,聽不出喜怒。
倘若水平不夠聽到此話,不是退縮便是停了口。
可這是大官人心里肚亮,這哪里是嫌夸過了?分明是這“癢”才搔到一半,力道火候尚欠一分!
他面上卻陡然一肅,腰背挺直,顯出十二分的鄭重,朗聲道:“林大人!學生此語,句句出自肺腑,字字皆是正義直言!無半分虛浮夸大!!”
他話鋒一轉,聲音沉了幾分,帶著剖析世情的懇切:“學生斗膽,且拿那榮國府作個比照。榮國府累世功勛,赫赫揚揚,亦是鐘鳴鼎食的武勛貴胄。然則,其由武轉文,可曾如大人林家這般根基深厚、氣象清正?”
他目光灼灼,直視林如海:“非是學生妄言,這由鐘鼎之家轉作書香門第,豈是讀幾本圣賢書、做幾篇錦繡文章便能成的?其間關隘,難如登天!”
他略頓,似要加重分量:“且看那榮國府,老太君最疼愛的千金,不正是許配給了林大人這等清貴無匹的探花郎?府中子弟亦有與書香門第聯姻者。然則——”
西門大官人聲音壓低,帶著洞察世情的嘆息:“府中子弟,讀圣賢書者固有,可那血脈里流淌的武勛根性,族人骨子里的殺伐習氣,看賬本如同閱兵符,論詩書好比點將臺…這些積重難返的‘心中賊’,破起來談何容易?”
“常言道:‘三代為官,方知吃穿;破山中賊易,破心中賊難!’這闔族脫胎換骨,洗盡鉛華,非有大智慧、大毅力、大機緣者不能為也!林大人闔族上下,實乃脫胎換骨,鳳凰涅槃!學生今日所言,句句是實,豈敢有半分虛夸?”
林如海聽罷,那古井無波的眼眸深處,終是掠過一絲真切的驚異。他不由得重新打量眼前這位,緩聲道:“大官人…竟對那榮國府內情,洞悉至此?”
西門慶聞言:“榮國府這等勛貴世家,其興衰浮沉,門庭內外的明爭暗斗,行事做派的進退失據…何嘗不是這泱泱天下、紛紛世情的一個小小縮影?管中窺豹,可見一斑罷了。”
林如海聽在耳中,他目光復雜地落在西門慶身上,半晌,才喟然一嘆:“我現在才知道為何這偌大的清河縣,郡王府子弟為何會認你為義父,世事洞明,人情練達!這份眼力心思,實非常人可及。”
贊嘆之后,卻是不由自主地輕輕搖頭,那惋惜之意幾乎溢于言表:“可惜…可惜啊!如此玲瓏七竅心,若早年能用于圣賢之道,博個功名在身,必是國之棟梁,又何須…”
一直侍立在一旁,聽得云里霧里的王三官兒,此刻見提到自己,又聽到“義父”二字,總算找到了插話的縫隙。他一臉茫然又帶著急于表功的天真,連忙接口道:“正是正是!舅老爺說得極是!我母親在家也常念叨,說她對義父…那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,身心通透,常說要要向義父取經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