吳鏜聽了這話,臉上那笑便有些掛不住,訕訕的,忙不迭道:
“哎喲喲!該打!該打!實是愚兄的不是!衙門里雜七雜八的勾當纏得人脫不開身,家里頭那個不省事的婆娘,又三天兩頭地作耗,鬧得人頭昏腦脹……唉!倒叫妹妹懸心了!改日!改日定當登門,給妹子磕頭賠罪!”
他嘴里打著哈哈,腳下步子卻不敢停,只在前頭引路。
大官人心中雪亮。自己這個大舅哥,到底還曉得些禮數臉面,總覺著收受了‘妹夫’不少體面厚實的親儀,平時日子靠妹夫幫襯,卻又沒那本事置辦相應回禮,心下既覺著虧欠,便索性少來走動,免得彼此面上難堪。
倒是自己那二舅哥,臉皮厚實得多,時常趁著自個兒不在府里,便溜去尋月娘,左一個難處右一個周轉,變著法兒討些銀錢使喚。
一路引著大官人穿過幾道鐵鎖森嚴、守衛瞪眼的厚重大門,空氣中那股子混合著陳年霉爛、鐵銹血腥、劣質炭火悶燒以及便溺臊臭的牢獄寒氣,便如同浸了冰水的爛棉絮,一層重過一層地往人皮肉里鉆,直砭骨髓。
“妹夫,到了。”吳鏜的聲音壓得極低,在這地牢甬道里嗡嗡地蕩著回響,“里頭腌臜得緊,氣味沖鼻,千萬留神腳下,濕滑得很。”
門一打開,一股子混雜著濃重血腥、腐尸惡臭、尿臊沖天以及嗆人炭火煙氣的陰寒惡風,劈頭蓋臉地猛撲出來!
牢內更是昏暗如墨,只在極深遠的墻角下,點著一盞如鬼火般飄搖不定的油燈,豆大的火苗在不知何處鉆來的陰風里瘋狂搖曳,將壁上、地上的人影拉扯得忽長忽短,扭曲蠕動,恍若幢幢鬼影。
吳鏜引著西門慶,曲曲折折,鉆到那牢獄最深處一間腌臜所在。昏慘慘一盞油燈下,只見一人蜷作一團,縮在那薄薄一層霉爛稻草堆里。
身上那件單布囚衣,早已稀爛,辨不出顏色,只被暗紅的血痂、烏黑的污穢糊得一片狼藉,腥臊之氣直沖人腦門。
細看那人,頭發稀疏,露出幾塊癩痢疤,甚是腌臜。臉面青紫腫脹,眼眶烏黑如鍋底,嘴角裂開,一只耳朵也似少了半拉,糊著些黑乎乎的藥膏,活脫脫是個沒腌透的醬瓜模樣。不是那潑皮癩頭三,卻是哪個?
猛聽得鐵鏈“嘩啦”一響,癩頭三渾身一抖,費力睜開那腫得只剩一絲縫隙的眼泡兒。
待覷清牢門外立著的人影,尤其借著昏光,看清西門大官人那張似笑非笑、皮里陽秋的臉時,他那腫脹的瞳孔猛地一縮,喉間“嘶啦”一聲,倒抽一口冷氣。
身子掙命想往后縮,卻牽動了傷口,疼得他齜牙咧嘴,倒似那抽了筋的癩狗。
西門大官人懷好整以暇地隔著碗口粗的木柵欄,上下打量著這攤爛泥也似的潑皮,嘴角微微向上一勾,慢悠悠開了金口,話音兒里帶著三分戲謔:
“嗬,癩頭三!幾日不見,你倒出息了,怎地鉆到這‘好’地方,弄出這般體面行藏來?還認得我么?”
癩頭三驚疑不定,一雙渾濁眼珠死死釘在大官人臉上,腫得油亮的嘴唇翕動半晌,喉嚨里擠出嘶啞破碎的聲音,猶猶豫豫道:“你…你是……清河縣張大戶家的……不…不……”
陡然間,他眼中恐懼如潑墨般洇開,聲音拔高,破了腔調,帶著魂飛魄散的駭然:“你!你是……你就是西門慶!西門大官人哪!”
“哈哈哈!”大官人像是聽了天大的趣事,發出一陣短促的冷笑:“倒好!你這狗才,還不算蠢!”
癩頭三這一驚,真個是三魂蕩蕩,七魄悠悠!
也不知哪里生出一股蠻力,“撲通”一聲,竟從那爛草堆里滾跌下來,額頭“咚咚咚”如搗蒜也似,重重磕在那冰冷刺骨的青石地上,帶著哭爹喊娘的嚎腔:
“大官人!西門大官人!饒命啊!小的真真瞎了狗眼!豬油蒙了心竅,合該天打雷劈!竟敢冒犯您老人家虎威!小的該死!小的該死一萬遍!求大官人開開天恩,饒小的一條狗命吧!當個屁,把小的放了吧!”
他哭嚎著,不顧渾身傷痛,只一味狠命磕頭,額上皮開肉綻,新血混著舊污,順著那腌臜臉面流到嘴角,更添十分狼狽不堪。
西門慶臉上那點子笑意,倏地淡了,眼中卻凝起一層寒霜。
他向前踱了半步,官靴尖兒幾乎抵著那粗木柵欄,聲音不高,卻似冰棱子刮過石面,帶著一股子透骨的寒氣:“饒命?呵,爺且問你,我那八百兩雪花也似的官銀呢?都喂了哪幾條沒眼色的野狗了?”
瘌頭三唬得渾身一激靈,篩糠也似抖著,哪敢有半分隱瞞,竹筒倒豆子般哭嚎出來:“大官人!小的不敢扯謊!那八百兩……實實是……團練楊大人……他…他老人家拿了大頭,三百兩整!剩下的五百兩……小的義父分潤了二百兩,小的……小的自個兒只落得一百兩遮羞……還…還有二百兩,按人頭,散給那日動手的幾十個沒王法的潑才了……”
“楊大人?”西門大官人淡聲重復,眼皮子撩了撩,嘴角似有若無地撇了一下:“你是說楊大人他也摻和了這沒本錢的剪徑勾當?”
第173章倒頭就拜大官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