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2章大官人歸風流窩
深秋的涼氣,裹著落葉打著旋兒往人脖頸里鉆。
李瓶兒雖披著華貴斗篷,內里卻只穿了件薄薄的杏子紅綾襖兒,束著一條月白挑線裙子,為的是顯那窈窕身段。
此刻被冷風一激,鼻尖微微泛紅,更襯得一張瓜子臉兒粉雕玉琢,白膩得緊。她頭上戴著赤金點翠的草蟲頭面,鬢邊斜簪一支顫巍巍的累絲金鳳,耳墜明珠,在人群中端的是鶴立雞群,光彩照人。
只是那眼神,卻像淬了冰的刀子,死死釘在西門府大門內那接旨的場面,尤其是那個捧著圣旨、滿面春風的吳月娘身上。
眼瞧著那黃綾圣旨被吳月娘如同捧鳳凰蛋似地供在香案上,眼瞧著滿城有頭有臉的官紳對著吳月娘作揖打躬、口稱“夫人”,眼瞧著吳月娘那身正紅遍地金的妝花緞襖在陽光下晃得人眼暈……李瓶兒只覺得一股子又酸又澀又苦的濁氣,直沖頂門心!
“哼!”她幾乎是從鼻子里哼出聲來,聲音不大,卻帶著刺骨的寒意,“都是官宦人家出來的姑娘,她吳月娘怎地就這般好命,嫁了個能通天的主兒,得了這潑天的體面!”
她心里翻江倒海,越想越不是滋味。
眼前不由得又浮現出西門大官人光著古銅色、筋肉虬結的上身,在院中舞弄一根齊眉哨棒!
月光下,那一身栗子肉條是條,塊是塊,緊繃繃地起伏,汗珠子順著賁張的肌理滾落,砸在地上仿佛都有金石之聲!那才是真男兒,頂天立地,龍精虎猛。
這畫面一閃,又倏地變成了此刻西門大官人身著簇新緋色官袍,頭戴烏紗,氣宇軒昂地站在香案前,代替吳月娘接旨的模樣!那該是何等的威風凜凜,何等的英雄氣概!
那俊朗帶著幾分邪氣的笑容,自己借著近鄰之便,明里暗里撩撥了他多少回?可那殺千刀的,竟像是塊不解風情的木頭!又或是……瞧不上自己?
“呸!沒膽的腌臜貨!”李瓶兒恨恨地在心底啐了一口大官人,恨得牙根癢癢,腳下那雙金線掐牙的繡花弓鞋,忍不住就在冰冷的石板地上用力一頓!那力道,震得她裙裾下的小小金鈴都跟著亂響。
她眼風一掃,卻瞥見不遠處的花子虛,畏畏縮縮地擠在人群里,伸著脖子往前探看,那副鵪鶉似的窩囊樣兒,活像只偷油的老鼠,只敢在洞口張望。
一股邪火“噌”地竄上李瓶兒心頭,她忍不住說道:“你也是個有眼無珠的夯貨!睜開你那窟窿眼瞧瞧!你與西門大官人還是結義兄弟呢!”
“人家如今一步登了天,圣旨都降到家門口了!你不說憑著這份‘交情’,大大方方挺直了腰桿,走進他府門,站到那門邊上去沾沾貴氣、露露臉面!反倒像個湯鍋里爬的沒腳蟹,縮在這人堆里探頭探腦!活現世報!丟盡了你家十八代祖宗的體面!””
花子虛被她捅得一哆嗦,縮著脖子,臉上擠出幾分尷尬又惶恐的笑,聲音細如蚊蚋:“…小聲些!里頭……里頭都是貴人大老爺!縣尊、天使……那是什么排場?我……我不過是個……”
他卡住了,頓了頓轉了話鋒:“……貿然擠過去,沖撞了貴人,如何使得?再說,那門檻……豈是隨便能站的?”他眼神躲閃,只敢瞟著地面。
李瓶兒順著他畏縮的目光,恰好瞧見西門府大門邊上,應伯爵、謝希大那幫慣會鉆營的幫閑潑皮,一個個倒是機靈,早早就跪在了大門側邊的石階旁,雖進不得門,卻也占了個“與有榮焉”的好位置,臉上堆滿了諂媚的笑容,對著門內貴人點頭哈腰,如同搖尾乞憐的狗。
有道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,縱然是老鼠臭蟲也能沾些余光。
再看看身邊這個名義上的丈夫!堂堂一個男人,既放不下那點早已不存在的架子,不肯像應伯爵那般伏低做小去巴結,又沒本事挺直腰桿、堂堂正正地以兄弟之名站到前面去!
當真是“大丈夫”既不能伸,又不能縮,活脫脫一塊扶不上墻的爛泥!糊不上壁的臭塘灰!
自家也不必那吳月娘差,怎得遇上的都是這等人。
李瓶兒氣得眼前發黑,心口像堵了塊破棉絮,悶得她喘不過氣。她再看那西門府的熱鬧,只覺得刺眼無比。
她再也看不下去這烈火烹油的場面,只覺得多待一刻都是煎熬!多看一眼都要折壽十年!
“走!”李瓶兒猛地一甩袖子,裹緊了斗篷,也不管花子虛,帶著貼身丫鬟迎春扭身擠出人群,踩著細碎的步子,頭也不回地往自家府內疾走。
一進自家稍顯冷清的院門,李瓶兒那股邪火和酸勁兒更盛。她也不進正房,就在抄手游廊下站定,廊外冷風卷著枯葉打著旋兒。她猛地轉身,一把抓住貼身大丫鬟迎春的手腕,力道之大,掐得迎春“哎喲”一聲。
李瓶兒直勾勾地盯著迎春,那雙平日里顧盼生輝的杏眼里,此刻充滿了焦躁、不甘和自我懷疑:“迎春!你老實說!我……我長得丑么?比不得那吳月娘么?”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。
迎春被她這架勢嚇了一跳,手腕生疼,卻不敢掙脫,連忙賠著十二萬分的小心,急急道:“哎喲我的好奶奶!您這是折煞奴婢了!”
“奴婢說句掏心窩子、不摻半點假的話:您這模樣,這身段,這氣度,莫說是那吳月娘,便是放眼整個清河縣,能跟您比一比的,怕也只有隔壁叫潘金蓮的丫鬟了!那還得是您今兒沒認真打扮!您若認真梳妝起來,天上的仙女也得讓您三分!誰敢說您丑?奴婢第一個撕了她的嘴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