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奴婢說句掏心窩子、不摻半點假的話:您這模樣,這身段,這氣度,莫說是那吳月娘,便是放眼整個清河縣,能跟您比一比的,怕也只有隔壁叫潘金蓮的丫鬟了!那還得是您今兒沒認真打扮!您若認真梳妝起來,天上的仙女也得讓您三分!誰敢說您丑?奴婢第一個撕了她的嘴!”
李瓶兒頹然松開迎春的手腕,倚著冰冷的廊柱,望著西門府方向隱約傳來的喧鬧聲,幽幽地嘆了口氣,又是委屈又是幽怨和不解,心道:
“既是如此……我都……我都這般放下身段去……去招惹他了,那殺千刀的冤家……他怎么……怎么就不肯開口,把我……把我吃進肚里去呢?”想到那冤家一身雄壯的栗子肉,她只覺得腿肚子發軟,心子又酸又癢,恨得牙根直冒酸水。
卻說西門大宅那邊,正是烈火烹油、鮮花著錦,圣旨煌煌。
喜氣沖天,鼓樂喧闐,賀喜的人聲鼎沸,隔著幾條街都聽得真真兒的。
與此相對的,是榮國府那輛駛離了水月庵的翠蓋珠纓八寶車。
車內鋪著厚厚的猩紅洋罽,熏著上好的百合宮香。王熙鳳歪在鵝黃引枕上,一張粉面含威,丹鳳眼半瞇著,指尖無意識地捻著袖口鑲的滾圓珍珠,那珠子冰涼,卻壓不住她心頭的邪火。
秦可卿坐在對面,裹著一件銀鼠褂子,精致的臉色還留著大官人在時的粉嫩,更添幾分弱柳扶風的韻致,只拿一雙含情目,小心翼翼地覷著鳳姐兒的臉色。
方才那場一男一女,早被聞風而動的賈府豪奴如狼似虎地扭住,堵了嘴,捆豬玀似的丟上了后頭跟著的青布騾車,直接往衙門里送去了。干凈利落,連一絲多余的塵埃都沒驚起。
王熙鳳根本沒費心思去盤問根底,查那對姐弟是哪一家的,這對她來說一點不重要。
她心里那團疑云卻越滾越大,沉甸甸地壓著。這才是真正扎在她心尖上的刺——那枚私章!她王熙鳳的私章,是何等緊要的物件?
等閑放在賈府內堂,能神不知鬼不覺動到這枚印的,翻遍這深宅大院,數來數去人不少,那些貼身大丫鬟也都得指令拿些什么才能進,量她們也沒那膽子仿寫信。
唯有兩人:一個是她嫡親的姑媽,尊貴體面的王夫人。另一個,便是她那風流成性、時常不著調的枕邊人,賈璉!
這兩個名字在她舌尖滾了滾,又硬生生咽了回去。一個是至親長輩,一個是同床共枕的丈夫,哪一個沾上這“偷印造信”的腌臜事,都足以把這榮國府的天捅個窟窿!
她王熙鳳再是殺伐決斷,此刻也像被無形的繩索捆住了手腳,心口憋悶得生疼。
她下意識地抬眼,正對上秦可卿那雙欲言又止、含著無限心事的眸子。
秦可卿何等伶俐通透?這其中的厲害關節,她豈能想不到?只是那兩人都是眼前王熙鳳得至親,于情于理,她秦可卿夾在中間,如何開得了口?貿然點破,也不是她能做得事。
車廂內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。只有車輪碾過青石板的轆轆聲,單調地響著。
良久,秦可卿微微傾身,聲音放得極輕極柔,如同羽毛拂過,卻帶著一種看透世情的冷靜:“嬸子,依我看……這線頭,倒也不必在自家人身上死揪。”
王熙鳳眼皮一跳,目光銳利地刺向她。
秦可卿頓了頓,纖纖玉指輕輕撫過暖爐上鏨刻的花紋,繼續道:“那信……不是那靜虛師太手里轉交的,她既是經手人,焉能不知些首尾?”
“不如……遣幾個得力又嘴緊的人,也不必驚動旁人,只說是請她過府講講經、問問因果,待‘請’了來,關起門細細地‘問’上一問。嬸子您的手段……還怕撬不開她那兩片薄嘴?”
王熙鳳聽著,緊蹙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,嘴角慢慢勾起一抹冷笑,像淬了毒的胭脂:“好!好一個‘講經問因果’!可兒,你這話,真真是說到我心坎里去了!”
她猛地坐直身子,那股子當家奶奶的殺伐之氣瞬間回到身上,揚聲對外吩咐:“旺家的!你親自帶兩個粗壯婆子,套了車,去水月庵候著!等那靜虛師太回來,就說我請靜虛師父過府,有要緊的‘佛事’相商!記著,要‘客客氣氣’地‘請’!若她推三阻四……”
王熙鳳的聲音陡然轉寒,如同數九天的冰凌子:“……你知道該怎么做!”
車外旺兒家的響亮地應了一聲。
秦可卿在一旁,看著鳳姐兒那副閉目凝神、卻殺氣暗藏的模樣,輕輕垂下眼簾,長長的睫毛掩去了眼底一絲復雜難明的情緒。這深宅大院里的水,從來就沒清過。
卻說西門大官人回那清河縣時,日頭已西沉,金烏墜地,將個天邊燒得赤霞流火,潑辣辣地映著這紅塵萬丈。
正是華燈初上、市井喧囂的當口!
那清河縣大街上,端的是個銷金窟、迷魂陣!車馬駢闐,轎子挨著轎子,行人擠著行人,摩肩接踵,喧嚷如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