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身后那幾個潑皮,有抱膀子冷笑的,有叉腰挺肚的,眼風都像淬了毒的魚鉤子,死死鉤在西門大官人主仆身上,恨不得把那黑紗剮出洞來。
西門大官人隔著那層昏冥黑紗,將癩頭三這副滾刀肉似的坐相盡收眼底。
他抱了抱拳,清河縣的口音里刻意揉進一股子壓不住的恨毒:“三爺!小的…打清河縣來!有樁天大的買賣,專程孝敬三爺!”
癩頭三那油亮的癩疤腦袋微微一偏,臉上皮笑肉不笑:“哦?清河縣?…嘿嘿,你且道來!”
“小的與一人有血海深仇!”西門慶喉頭猛地一哽,仿佛強咽下滾油:
“小的乃是清河縣張大戶的遠房侄兒!有個天殺的狗賊,仗著舔官府的腚溝子,使那絕戶手段,生生奪了我張家的綢緞鋪子根基!害得小的家破人亡,祖宗產業付諸東流!此仇不報,小的九泉之下也無顏見先人!”
他喘了口粗氣,像是心頭火燎,續道:“近日才得著準信兒!那狗賊有批頂要緊的蘇杭細軟南貨,正從南邊旱路往這京城里押運!就在這三五日內!小的…小的勢單力薄,恨不能生啖其肉,卻…奈何他不得啊!”
大官人說著聲音里透著股子絕望的狠勁。
“只聞得三爺您手眼通天,跺跺腳四九城都得顫三顫!麾下兄弟個個是能翻江倒海、扯旗放炮的好漢!小的這才豁出性命,特來拜求三爺!”
西門大官人身子又矮了三分,姿態低到塵埃里,“但求三爺施展雷霆手段,替小的劫了那批貨!事成之后,貨物全歸三爺,小的分文不取!”
“只求斷了那狗賊鋪子的活水財路,看他栽個大跟頭,灰頭土臉!小的另備五百兩足色雪花紋銀,權當給三爺和眾位好漢兄弟們買碗斷頭酒喝!”
最后幾字,說得咬牙切齒,恨意滔天。
癩頭三靜靜聽著,一只蒲扇大手無意識地搓著腰間那柄攮子的皮鞘,搓得油光發亮。
那雙三角眼,透過沉沉黑紗,像兩條冰冷的毒蛇信子,在西門大官人身上反復舔舐、盤繞,似要鉆透那層布辨出真偽。
他身后的潑皮們,聽得“劫貨”、“五百兩雪花銀”、“斷頭酒”幾個字眼,眼珠子都瞪成了血葫蘆,喉嚨里“咕嚕咕嚕”直響,彼此交換的眼色里,貪婪的火苗“噌噌”往上躥。
“你那仇家…姓甚名誰?是哪條道上的佛爺?”癩頭三的聲音陡然一沉,像塊冰坨子砸下來。
西門大官人藏在黑紗后的嘴角,勾起一絲極冷極淡的笑意,聲音卻帶著刻骨的恨:“此賊…喚作西門慶!清河縣里一打聽便知,人稱‘西門大官人’!”
“嘶——!”“西門慶?!”眾潑皮如同被滾油潑了腳面,齊齊倒抽一口冷氣,臉上那點貪婪瞬間凍住,化作驚疑不定的青白。
西門大官人冷眼瞧著這群潑皮驟然變色的嘴臉,心中那點猜測,登時如明鏡般雪亮——果然是這伙賊囚攮的!
半晌死寂,癩頭三才從鼻子里重重“哼”出一聲,像破風箱漏了氣:“呵呵…西門大官人的‘故舊’…張大戶的侄兒?嗯…倒也是段‘好姻緣’!”
“你這活不錯!”他身子猛地往前一傾,那股子混著汗臭和煞氣的壓迫感直撲西門慶面門,“不過嘛…這勾當是刀尖上跳舞,油鍋里撈錢!容老子回去稱稱斤兩,摸摸骨頭,和兄弟們過過堂!”
他抓起桌上那豁了口的粗瓷茶碗,也不管滾燙,“咕咚咚”灌了個底朝天,酒氣混著茶沫子順著嘴角淌下,被他用袖子胡亂一抹:
“明日午時三刻!還是這王記茶棚,爺再來聽響兒!成,有你的富貴;不成,也有句敞亮話撂這兒!”
“謝三爺,那小的等三爺好信兒!”西門大官人假作感激涕零,又是一揖到地。
癩頭三再不多言,霍然起身,那踹在條凳上的毛腿一收,條凳“哐啷”倒地。
他朝手下歪了歪那顆油亮的癩疤腦袋:“扯呼!”五六個潑皮如同得了赦令的惡鬼,“轟隆”一聲簇擁著他,踩得那破木樓梯“嘎吱”亂響、“咚咚”狂震,旋風般卷下樓去。
樓下原本還有幾個探頭探腦的茶客,早嚇得屁滾尿流,鉆桌子底下的鉆桌子,溜墻根的溜墻根,茶棚里頃刻間跑得只剩個面如土色的掌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