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瘌頭三在哪?”武松的聲音不高,卻帶著一股子浸透骨髓的寒意,如同三九天的冰棱子,扎得那潑皮渾身篩糠:“帶路!”
那潑皮哪里還敢有半分遲疑?七拐八彎手,指哆哆嗦嗦地指向巷子更深、更黑的一處——那里隱約可見一扇歪斜的木門,門口還戳著兩個抱著膀子、眼神陰鷙的漢子。
“謝了!”武松眼皮也不抬,只把手里那沉甸甸包袱一拎,便直戳戳撞向那扇歪斜破門:“尋瘌頭三!”
門口兩個潑皮漢子,互丟個眼色,側身引他入內。
門內是個比巷子更腌臜的所在,小小院落,一股子劣質煙草的嗆人氣、汗酸餿味,還混雜著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腥膻,直往人鼻孔里鉆。
天光黯淡,只見院中一張瘸腿破桌旁,歪著個粗大漢子。那腦殼上幾塊銅錢大小的癩痢疤,油光锃亮,在昏暗中竟也隱隱反光——正是此間地頭蛇,綽號“瘌頭三”的。
瘌頭三一把推開懷里摟著的一個涂脂抹粉、粗蠢不堪的婦人,那婦人踉蹌一下,啐了一口,提上裙子,扭著腰閃到一旁。
瘌頭三這才起身,臉上擠出三分笑,七分卻是虛的,拱了拱手,嗓門拔得老高,帶著幾分刻意拿捏的江湖腔調:
“這位好漢,面生得緊!不知是哪條道上的朋友?光降兄弟這‘盤口’,有何貴干?是‘走水’還是‘過風’?亮個‘萬兒’,劃個‘道兒’,兄弟們也好盡心伺候著!”
武松哪耐煩與他絮叨這些虛頭巴腦的江湖切口。他抬手,隨意地在那沉甸甸、硬邦邦的包裹上拍了兩拍,發出“嘭嘭”的悶響,隱隱竟似有銀錠碰撞之聲:
“有一東家雇我來你這交割,清河縣,西門,事成這包里的銀子,便是你們的‘草鞋錢’!”
瘌頭三一對眼珠子,早如蒼蠅見了血,纏上了那滿當當的包袱,貪婪之色在眼底一閃即沒,喉頭微動:“好!爽快人!明日卯時三刻,城南門口候著!切記,騎馬!”
武松面上古井無波,只略一點頭,轉身便走,步履帶風。
待武松身影消失在門外,一直縮在角落、眼神閃爍的張三,這才湊到瘌頭三耳邊,壓低了嗓子,聲音里透著股子不安:
“大哥!這廝……這廝身上好重的煞氣!瞧他那身板,那拳頭疙瘩肉……怕不是個硬得硌牙的練家子?”
瘌頭三聞言,臉上那點假笑登時如潮水般褪盡,換上一臉混不吝的戾氣,從鼻孔里重重哼出一聲:
“練家子?哼!瞧你那點老鼠膽子!”
“便是那綠林鐵臂的周侗親自來了,馬戰也不是我義父的對手!再配上那五十保甲騎!他那身板便是鐵打的,也經不住一輪沖鋒!碾碎了便是!怕他作甚?”
“更別說就算是那西門慶請了護鏢又能怎樣,在義父的保甲騎下,便是再多散勇也是土雞瓦狗。”
卻說武松出了邊子巷,找了個旅店入住。
那頭西門府里月娘獨坐房中,手里捻著一串伽楠香的老菩提佛珠,珠子油亮溫潤,偏生那蔥管似的指尖捻得死緊,指甲蓋兒都掐得發了白。
她哪里念得進半句經文!早上官人使喚著來保、來信、來旺并玳安等幾個心腹老人,將銀票兌成了白花花、沉甸甸的雪花官銀,足足抬回十數口釘了黃銅角的大樟木箱籠。
大官人更是腳不沾地,晌午飯食都不曾沾牙,只在府門口匆匆丟下三兩句囫圇話,便又引著那幾位老人,風也似的旋了出去。
直捱到日頭沒盡,鴉雀歸巢,方踏著暮色轉回府來。晚膳時分,竟破天荒一頭扎進書房,將那兩扇楠木門扇關得鐵桶也似,連那小肉墊兒伴讀香菱也被搡了出來。
月娘的心吶,便似那秤砣落井,咕咚咕咚直往下墜。這等陣仗,必有大事!
“問不得!”月娘牙關暗咬,心里頭對自家發狠,指尖那串佛珠捻得飛快,咔咔作響。她將這疑團死死摁回腔子里,恰似將一塊千斤的太湖石,“撲通”一聲悶響,直投入那不見底的深潭。
她是當家主母的體面,行止坐臥須得端正,本分更要守得牢靠。
官人既不肯吐口兒,自有他不便言說的干系。她能做的,便是將這偌大的西門府,上上下下幾百口人,穩得如同那定海的神珍鐵。